第一二五回/话易语在场别兄弟/恩难弃临境止还乡
次日中午,卢蛰带唐休、连清、林相、甄云一行五人跨马,代表山庄男女娃子们来宛城探望裴襄。斯斯文文的甄云头一个兴冲冲跨过后院月亮门,见裴襄正在踉跄着、气喘吁吁地绕圈跑步,陈方与苗俊守在一旁,他张口便叫:“裴襄,……少主!”刚喊出名字,跟着又改口。一年多不见,忽然陌生起来。其他人这时也跟入,面对裴襄排成一排,状态拘谨。
陈方向苗俊吩咐几句,然后磨身离开。裴襄停下脚,一屁股坐地上,大喘几口气,两手支身后地面,想起身但没站起来,于是盯着甄云说:“书生,你这一年光喂猪了吧,眼力价儿哪去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甄云嘿嘿一笑走上前,连清跟过去,二人一左一右把裴襄扶起来。裴襄偏头打量一眼高出半头的连清:“行啊白皮,晒黑了,也阳刚了!看来没少下功夫,娘娘劲儿没那么浓了!”说得他一阵扭捏。
卢蛰、唐休和林相三人解下背后的包裹搁地上,卢蛰说:“兄弟们一早儿进山釆摘野果,水蛇和铁手背包里都是最大最红最甜的;我这里是妞子们为你刺绣的几件圆袍、宽衫、革带和一些亲手做的流苏配饰等物件。大家都期待你能早些恢复身体。这段日子你不在,山庄总感觉不大活范儿,缺少生气,我们都盼着你能尽快返回去。”
裴襄双手叉腰扭了扭,活动活动酸乏的腰胯,然后老气横秋地讲道:“山庄娃子们虽然家乡各异,可是命运相同。依托甄裴两家,他们更应该像亲兄弟姊妹一样相处一生。卢兄你最大,就得多费心思,把大家时刻拢在一起,引导他们在以后年月里唇齿相依,祸福与共,风雨同舟。想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不抱成团儿可不行!甭管我在是不在,这都是你的责任。回去告诉弟兄姐妹们——不要总惦记哥,哥我就是个传说!”
在午餐饭桌上,裴襄问:“甄窈一直没过来,她是不是随师父出门了?”
卢蛰答:“道长领窈娘与琼华往武当山访问游历,七月十五才返回来准备出席英姊婚礼,估计最晚你的生日宴那天一定会到。”
裴襄:“回去后若见着,马上让她来宛城,我有要紧事找她。”
卢蛰几人去后,裴襄请前来探望的道平传话给守在白衣巷口诊所的陈方,生日前不要放人进来造访,他要专心锻炼,恢复体力。平静地过去几天,连清又折返,告之裴襄坤道长己回观,窈娘切搓功夫时伤到手臂,现在庄里休养,生日当天再与众人一同来郡府。裴襄略加询问伤情,又叮嘱一通,就把连清打发回去,内心焦虑又不能跟旁人说,颇为郁闷。七月廿四傍晚,太守府管家丰伯带二弟裴霄过来接裴襄,甘夫人得了伤风,不便出屋行走,心里挂念他,要他今晚过去住。甘祖儿如今怀了近八个月身子,有点儿头痛脑热都是大事儿。裴襄听完,二话没说当即动身过宅。次日清晨早饭时,苗俊进府来,面色灰暗,两眼通红,裴襄于是就问:“怎么回事,看你一付熬夜模样?”
“本来就是一宿没睡啊!昨夜阿逊和阿畅回医馆住,白衣巷就留我一人,亥时后院又发红光,被我把月亮门锁了,躲在东厢地屋里呆到天亮。可担心死我了!”
裴襄一听急了:“什么,什么?后天才是廿七啊,这可怎么办?”
苗俊不以为然:“这又有何关系?至多到今晚同一时辰就会停止!”
裴襄却焦灼万分:“苗俊,你亲自跑一趟山庄,让窈娘无论如何在天黑前赶过来。这件事至关重要,除了窈娘本人,别人不要多讲。你吃过饭马上就骑马动身,路上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定记紧,快去吧。”
苗俊离开后,裴襄入内给娘亲请安,他魂不守舍地陪说一会儿话,一刻钟左右便告辞出来,同刘瑄裘祗返回老宅,进门就开言,语气烦燥:“裘和尚,麻烦你呆在前庭,今天无论谁来,除了窈娘一律挡驾,理由随你怎么说!瑄子,除了喊吃饭,别进后院和书房,我今天要一个人呆着。”说罢就径直走进东书房去了。
裘祗看看刘瑄:“有谁不开眼,又招惹上这小太岁了?”
瑄子想了想,把手一摊:“哪有啊?”
过晌午,齐旃同陈方入白衣巷,后者右胳膊挟着个食盒,见着前来开门的裘袛,齐旃立影壁旁问道:“听说后院里昨夜起又现赤景,这一刻该仍未消去,我们担心麟儿,他没受其影响吧?”
裘祗:“影响似乎挨不上。他返宅前不知同谁闹情绪,今天脾气差得很。刚才瑄娘侍候着用完晌饭,这不又闷头回书房去了,叫我守门,说在窈娘到来前不见任何人。”
陈方:“让我进去瞧瞧吧,别是旧症复发搞的。”
裘祗回头往东屋窗户看一眼:“这倒是可以放心,裴襄他没事,我一直盯着呢。如果你现在入内,惹那小祖宗不痛快,只怕又没事找事了。”
陈方:“齐伯,你看呢?”
“那就先回。这里就偏劳师父,多加留意。我今晚就宿于医馆。”齐旃说道,“琼英惦念麟儿,亲做些糕点从涅阳县城派人送来,这食盒你就交给他吧。英子捎话说,待他折返山庄时,一定要到新宅打一歇脚再走。”
自此一直到晚饭后,裴襄几次跑到大门口,开门往外张望。瑄子独自呆在西屋绣鞋面,留心屋外动静;裘祗坐于西厢房,后来也不走出门,随他里外折腾。掌灯时分,院外响起车马声,奔大门而来,裘祗这才过去把门打开,见是练暇坐驭手身旁,便放舆车进庭。甄窈跳下车,正赶上裴襄冲出屋子,跑过来一把拉起她左手就往堂后走,边走边对跟出来的瑄子说:“你别让人过房后,我在后院有事要做!”等出了月亮门,裴襄放开牵着的手,对甄窈说:“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通向我亲生父母家的时空通道吗?”
甄窈抚着左手手腕,迷惑地看了裴襄一会儿,半天才点一点头:“记得,怎么啦?”
裴襄一指北墙跟下、散发依稀红光的井口说:“那条通道已经打开了,我要带你从那里穿过去,就现在!”说完又去拉她的手臂。甄窈后退一步躲开,裴襄这才注意到她左小臂,从宽松袖口处露出缠着的绷带。
“你伤势如何,严重吗?”甄窈把头摇一摇。
“那我们现在就得快走,马上要到时间了!”
甄窈犹豫不决,看着地面不挪步。裴襄着急道:“还等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甄窈一跺绣花鞋,抬起头,坚决地说:“裴襄,还是你一个人先走,我等下一次开启时再过去找你!”
裴襄盯着桃花般的小脸儿,问:“为什么,干嘛这一次不一块儿走?”
甄窈平静地回答:“甘姨母现今卧病,还怀着弟弟妹妹,再也受不得任何噩耗刺激,我得使她安心;归云庄没有你和我,那些个弟兄姊妹今后怎么办?齐伯李伯他们对你寄托太大期望,我现在知道如果没了你,他们就得散伙,我要留下来解释;还有,害死娘亲的林道雄到现在还没找到,我要报完仇才能走!”
一直以来,裴襄都在观注着小丫的成长,却从没想过在她如今年纪,尚显稚嫩的头脑里竟然会装着如此成熟的逻辑思想!她此刻一席话,瞬间就击溃了他十二年来包裹心头的冰冷外壳,暴露出有血有肉的内心世界。裴襄下意识还想口不对心地分辩几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你快走吧。我向你保证,将来一定会去找你!”甄窈看着张口结舌错愕不已的裴襄,举着右手发誓道。
裴襄一扭身,提起灌铅的双腿往院中迈出四五步,就一屁股跌坐地上,双手抱膝埋起头,痛苦万分。甄窈走近前,在他左侧挨着坐下,也是揽住双膝,两眼盯着渐暗的炫光不说话。大约三刻钟后,地下响起沉闷的轰隆声,渐起渐隐,一如当初那一刻。片刻功夫,井口上的红光化作点芒,一下子散入夜色,消失不见。
甄窈伸手环上裴襄肩头,紧紧搂住,然后满含歉意喃喃道:“裴襄,你这一回没能实现愿望,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裴襄用双手搓搓自己脸颊,缓解惆怅的心情,长舒一口气,开口回答:“我该负的责任,推脱不了,尤其不该让你承担!——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一心顾己,薄情寡义了!”
甄窈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想要分散裴襄的负疚感:“裴襄,我跟你说,我这一次回城,唐休韩雨他们都争抢着同来看你,还挨了文韬师兄训斥;兰萏路婷慕舆倩这些姊妹早就为你缝缀了好多件服饰要捎来,都是因为我走的急才没顾得上带!——哎,你要是身体恢复,过完生日我们一起回山庄怎么样?给他们来一个大惊喜,多好玩儿啊!”
“等再过一阵子吧。”裴襄拿手拄着下颌,目光注视着隐于幽暗处的井口,思索着说:“这些天我要好好考虑考虑,我俩未来十二年该怎样才能平平安安渡过!恐怕到时候少不了坎坎坷坷,是是非非,风风雨雨;也得预备着遭受艰难困顿,沉浮荣辱,悲欢离合。——这些,现在都得开始想啊!”
“你太悲观啦。不是还有李伯他们吗?而且,还有你父和我父。——没什么大不了!”
裴襄苦苦一笑:“直到现在,我险死还生的时候还少吗?那时又能依靠谁?”
“哦,也是啊。”甄窈把头点了点,偏过头问:“那你是说,得依靠我们自己?”
裴襄摇头,张臂揽住她的腰肢,头搭在对方肩上,回答:“要说依靠谁,我现在发现,我们倒应该更相信宿命!”他抬眼瞥了瞥月亮高悬的夜空,挑衅地说:“既然今天走不了,我倒是想看一看,老天到底替我安排了一场怎样的命运!!”
当裴襄和甄窈手拉着手穿过堂屋,来到前庭的时候,借着清朗的月光,看见院子里静悄悄肃立十几个人,全都面朝着他俩出来的堂门,不声不响。刘瑄站堂口台阶上,挡住最前面的李定真,她闻动静转回身子。
二小看众人审视自己的目光,犹如是在等待一场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