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书房中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子初并没有起身接下,反而挑眉道:“你查了?”
“嗯。”易长卿望着她,淡笑道。
她猜到如此,似乎也不奇怪,问道:“怎么回事?”脑中浮起街上遇见的那年轻小伙的面容,对方眼神真挚,想来或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偷窃。
他把玩着手中的荷包,事实上内里并没多少银钱,他勾唇浅笑,令他有兴趣的显然不是这个男子。他说道:“此人与商流团有交易。”
“哦。”怪不得对方会插手,原来荷包只是顺手的。
“也多亏了他,令本王寻到了商流团的踪迹。”易长卿眼光一转,直直盯着子初瞧着,笑说:“看样子很快就能回京了。”
子初摇头,道:“他如何了?”
“这种事自会有官府之人去办。”他唇瓣轻勾,手持柔毫,垂眸注视着桌案上摊开的宣纸,挥洒之间,坚挺如锋的狂狷大字顺着指尖移动铺展而下,即将收尾之际,忽的顿住。
将笔搁到一边,双臂互抱,整个人往靠椅上挨去。屋中一下子便静了,也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轻叩。
“主子,该用晚膳了,在何地摆饭?”刚才那个退出去的小厮去而复返。
易长卿目光从子初的方向移至刚写好的字上,启唇:“风月阁罢。”
“是。”小厮话音落下,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悉索之声响在房中,一道黑影从灯烛的一边投到了桌案之外,紫袍掀起一角,落在了子初的眼底,抬头望去,易长卿正站在跟前笑望她。
“想什么呢?”语出之后,人又贴近了一分,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她的手,将她带起。
又是一阵清浅的迦南香味徐徐涌动,既不浓郁,靠近又觉余香缠绵。
她耀黑的眼和他琥珀色的瞳对个正着,呼吸缠绕之间,靡靡之气漾开。前者深而锋锐亮泽,后者浅而鎏金瑰丽,同样是妖异的两对眸子,撞在一处却呈现两种迥异的丽色。
“你这样瞧着本王,是在打暗示么?”易长卿掀唇而笑,暧昧地气息喷涌在她的面部,果真就这自己的话,低下头来凑近了几分,眼看鼻尖就要靠近她的。
子初微将头偏侧一边,若无其事地伸出两只白玉般的手指抵在中间,触及了对方高耸的鼻梁,目光狡黠道:“殿下这般蓄意引诱,也不知是谁向谁打着暗语呢。”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反倒是毫不躲闪地看着。
两人近地几乎能够吸入彼此呼出的气,却越是如此,子初越是心定,若先前那般为其诊脉后那手足无措的混乱心绪已经不再出现,一旦知晓了自己的本心,反而胸中通透如镜,言行也顺从自然。
她本就不是扭捏之人,况且她与他之间的关系,非是从前。
易长卿眼睛微弯,悦色摇荡,裹住她挡在其间的双指,抬起下颚蓦地前倾,如水波的吻落下,在子初的额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又顺势移到了鼻梁,最后又在她愕然的眸光中,含住了她的唇,温柔辗转一圈后,离开。
“本王若是想,更喜欢这般直接。”他笑的浅淡而邪魅,转而再次往她的唇瓣上一个蜻蜓点水。
不同于在琼仙楼那晚的狂野,此刻是轻柔如水的触碰。
望着他肆意的笑颜,子初怔了一刻,忽的弯唇不语。
浓厚的雪色在关阳洲的每一寸土地渡上了一层耀眼的银白,下了三日的雪,空中的雪云终于散去,露出了一轮银盘,光洁白净,将清凉的寒光洒在了厚重的积雪上,整个视野之中都是霜白。
风月阁内与易长卿一起享用了晚饭,她撇开了跟随其后的婢女,一个人漫步着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
刚拐过一个弯,见月色之下,有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卧室之外,是一个静静伫立在门口的背影。悄然走近,那纤细却充满力量的人被她瞧了个清楚。
“白笙。”她唤道。
直到靠近了才恍然发现身后的人,可见她刚才正心中想着什么事,若非如此,以她的身手和警觉,不可能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才发觉。
听到了久违的声音,白笙肩背似乎一僵,缓慢地回过身来,她面色沉寂,没有欣喜,没有急切,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是月下那双熠熠的眼眸,却发着比往日更为晶亮的光,仅是如此,便道尽了此时的心情。
“主子。”她盯着一步步迈步而来的人,道。
没有意外,子初笑望着她,开口道:“怎么?想清楚了?”
白笙点点头,又摇头。
“说吧,想要做些什么?”子初凝视着她,甚至不加以询问,便道。
这会儿反而轮到白笙不自在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心事,沉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叹道:“到底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
“哪里还需要你隐瞒,你想要说的,早已写在你的脸上了。”她笑说。
“我……”白笙踌躇着,好像是在考虑要怎么开口。
子初便这样看着她,见她从挣扎到坚决。最后“嘭”地一声跪在雪地上,清脆的沙沙声在宁静的雪夜更加清晰。
“请主子帮我,救一个人。”白笙咬牙道。
子初垂眸望着对方,道:“你说的,是白杜罢。”淡淡的说着,并不是在询问。
白笙惊愕地倏然抬头,呐呐道:“主子,你,都知道了?”
“只是今日偶然遇上了他。”子初没有多言,再问:“你让我救他,为何?”
语毕,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宁静,半晌才听白笙苦涩道:“他是我弟弟。”
在子初讶然的注视下,她立刻道:“是我堂弟,我二叔的遗孤,前不久刚进白家商铺做伙计,数年未见,没想到他回来了……”
夜寂寥,白云掩月,又疏散开,将白笙的脸庞照的莹白如玉,子初静静听她说完,有些感慨。
事情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白杜离家数年,前几日突然出现,回到白家商铺干活,没几天又偷了铺子里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鸡血石,其后又盗了一块羊脂玉,价值分别数十两,如今已经被人送到了官府等待定罪。
“既然偷了铺中财物,亦为偷盗,他虽是你弟弟,盗窃事实已在,亦无法狡辩。”子初分析道。
白笙双膝深深地埋入雪中,拳头握紧揪着自己的衣摆,吐声:“是。”
“以你白家的财势,想要将人从官府中保释,理当也不难,你又何须来求我。”
“唯恐是得罪了什么人,官府衙役死活都不肯放行。”白笙面有难色。
此话一出,子初眼瞳微闪,点头道:“放心,人不会有事。”这下算是明白了,想来大概是因为白杜是由易长卿的人交给官府的,官老爷怕得罪了风卿王殿下,这才下令无论如何不准放人,倘若如此,一切便都好办了。
“真的?”白笙陡然抬头双眼放光。
子初笑着点头,道:“回去好生歇着,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要人。”
什么承诺都比不上最终的决定来得令她安心,白笙感激地叩了两个头,道:“主子大恩,没齿难忘。”
将她扶起,子初笑若清风道:“小心些回去吧。”
在雪地中,白笙的身形有些踉跄,渐渐隐入漆黑中,门口有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见着白笙出现,便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将她送出府。
……
次日,雪后天晴阳光明媚,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身上,百骸和暖。
“现在就要去官府?”易长卿一面说着,一面斜着眼递向了身边的一个侍从。这件事她一早就告诉了他,况且不能没有他的相助。
和他一起用饭已经不是一日,却仿佛是沉淀了许久的习惯,子初笑道:“是,白笙怕是已经等不及了。”想到昨夜白笙离去紊乱的步伐,她神色洞悉。
不一会儿侍从已经回来,手中捧着雪白的狐皮披风,易长卿伸手撩来,便欺身上前为她系上:“莫要贪凉,耍雪也要披上,可记得?”
子初眉眼弯弯,日光透过门窗直射而入,她额间的血色朱砂妖异夺目,凝脂般的肌肤几乎如窗外的雪遥相呼应,加上身上裹紧的斗篷,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雪白。
“好。”她笑答。
刚出府院大门,就看到了一架宽大的四轮双马拉的马车停在门口,也许是听到了有人走出,马车的帘子倏尔被掀开,白笙的脸已经露出。
“主子,上马车来。”下一刻,车帘就已经掉下,马车里就出来一个人,利索的跳下车来。
子初上车后,白笙才跟着钻进车内,两人一起驶向官府。
因出门早,路上也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
“哎呦白小姐,你怎么又来了,不是与你说过,这人实在不好放嘛!”一个衙役抱着一根棍棒,缩着双手在袖间,在府衙门口晒着阳光浴,见到白笙来了,就上前几步堆着笑道。
白笙笑了,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头望向了身后。
衙役正在诧异,自己这话说的很明白啊,若是昨日,白笙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好看了,如今却还能笑得出来?为何?还没等他想完,就已经顺着白笙的视线望了过去,这一看,一双眼睛差点都掉在了地上!
美……美人……好一个美人儿!
风流之回雪,轻云之蔽日!
衙役脑中正在嗡嗡作响,呼吸都停滞了几刻,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绝色丽人向他走来,女子身材纤细窈窕,明眸流盼,冰肌莹彻,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与身后的道路上的雪成一色,白的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
直到白笙的手不断地在他跟前晃,再不耐地用胳膊捅了捅他的臂膀,他才魂归。
“啊?……呃……”衙役呆呆地还好像沉溺在回想之中,傻傻地吐出两个自来。
子初笑道:“不与你为难,你先让我进去见大人一面。”
柔和的嗓音珠圆玉润般,一下子又让衙役醉心其中,不过听到大人两个字,他瞬间也清醒了许多,心中暗测眼前女子的身份,这样端丽的女子,必然不是普通人家出生的啊!
想罢他赶紧请人进去,自己赶忙去通报了。
果然,一个头戴官帽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被衙役请来,子初见到那官老爷,道:“今日来,还请大人将白府那白杜释放了。”
中年男子目光游离在子初身上,似乎和衙役一样也被子初的容貌惊住,听她开口说话后,他立即惊醒,皱眉反驳道:“谁都可以,就此人不行,你是哪家的小姐,本官劝你不要再打此人的主意了,回去罢。”
说着挥手就要请衙役送人。
白笙急了,立刻看向子初,后者以眼神安抚她,拍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
“大人来看。”说着,她披风只内一只素手伸出。
那官老爷一愣,犹疑地看了过去,随后目光大震!
“这这这这……”他指着子初手上的物事,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人,您看,人是不是可以放了?”子初依旧不疾不徐笑道。
官老爷双目瞪得滚圆,立刻哈腰点头,冲着旁边不明所以的衙役吼道:“杵着作甚,快去放人!快去快去!”
衙役呆道:“大人,不是说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被官老爷横眉打断道:“老爷我说能放就能放了!你哪来的屁话那么多!”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衙役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脚底抹油。
白笙见状,呼了一口气,又惊又喜。
官老爷心中还在发憷,这可了不得,这大美人竟是卿王殿下的人!亏得刚才他还多瞧了两眼,这要是被殿下知道了,非得将他一双眼睛挖去了不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没多时,那衙役很快就将人带了出来。
时隔一日不到,那白杜已经憔悴了些许,发丝散乱,两眼有些怔怔,等送到跟前来看到白笙时,眼中又是欣又是愧,埋着头涩然道:“姐姐。”
白笙眼眶一热,拍拍他的头:“好了,都过去了,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为了救你娘,姐不怪你。”
“姐!”白杜失声道。
“你放心,你娘没事。”白笙诚恳道,眼中俱是真挚。
白杜的娘只是个贱妾,地位极低,向来只有受人冷眼的份,他根本没想过主家能救她,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
“我不在家这一日,她可有发病?”白杜忧心道。
子初瞥了一眼衙役等人,淡淡道:“回去说吧。”
白杜这才一愣,发现了一旁伫立的子初,凝神一看,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