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镇请起。”
朱慈烺满脸微笑,心平气和,但心中却是掀起了波澜。
在中国历史上,民族英雄很多,汉奸也有很多,而最鼎鼎大名的,遗臭万年的当然就是眼前的这位吴三桂了,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是吴三桂最为人所知的汉奸行为。但在朱慈烺看来,吴三桂最大的罪恶其实并非是开放山海关,因为在京师沦陷,崇祯殉国、失去后勤补给的情况下,山海关被建虏和李自成两面夹击,失守是迟早的事情,吴三桂必须做一个选择,独自坚守是不可能的,建虏是外族,李自成是杀了君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管吴三桂如何选择,倒向哪一边,都将背负骂名,而在当时尚没有“中华民族”,也没有汉奸的准确概念,君父之仇,是当时世间最大的仇。有一种说法吴三桂最初的念头,想要借助建虏为君父报仇,并非不可理解,但历史湮没,谁也不知道吴三桂最初的真实想法,何况当时在宁远山海关,真正有决断力的是辽东督师王永吉,而非是吴三桂。
开放山海关,放外族入关,已然是罪恶,但却不是吴三桂最大的罪恶。
吴三桂最大的罪恶行为乃是甘当建虏的马前卒,先是击溃李自成的大顺军,又挥戈南下,扫平南明,接着进军陕西、四川、云贵,最后引军入缅,对南明穷追不舍,终于抓获永历帝,并亲手用弓弦将永历帝绞死!
但使吴三桂真是一名忠臣,他完全可以在击溃李自成之后,不顾多尔衮的命令,抢先进入京师,寻找太子定王永王,再建大明,其后亦有很多的反正机会,但都没有。
康熙削藩时,他倒是反了,但天下汉人都已经看穿了他的面目,无人助他。
吴三桂的汉奸之名,实至名归。
吴三桂是奸贼,但就眼下的情况,就宁远总兵的职务来说,他还是称职的,但使京师不出大乱,他应该不会投降建虏,也因此,朱慈烺的心情才有点复杂,因为他不确定,他是否可以放心的使用吴三桂?
今日山海关迎接太子,吴三桂不是独自来的,而是照太子的命令,带了两千名精锐骑兵,听候太子的调遣。太子没有说用途,但每年初冬季,都是大明边军防备建虏入塞的高度警戒期,太子密旨抚军,而且出现在山海关,以吴三桂的聪明,已然猜到太子是为抵御建虏入塞而来。
如果是一般督抚的调兵命令,吴三桂一定会想办法搪塞,毕竟宁远现在是抗虏的第一线,且兵力并不富余。但面对太子,他和他的两个顶头上司辽东督师范志完和辽东巡抚黎玉田却都不敢有太多的微词,得了命令,他就点了最精锐的两千骑兵,往山海关而来--松锦之战中,吴三桂虽然侥幸脱逃,但部队却受损严重,如今这两千名骑兵,几乎是他宁远骑兵全部的精锐了。
另外,吴三桂如此听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其父吴襄乃是京营精武营的主将,是太子的直接下属。
最初,当吴襄忽然被朝廷任命为精武营主将之时,吴三桂不以为然,他认为京营糜烂,不可为,朝廷用他的老父亲当主将,不过就是示之以亲,是一种拉拢他的手段,他老父亲能力再大,也不可能在京营有什么作为。
但随着他和吴襄通信的增加,特别是知晓了太子在京营实施的那些新式手段之后,他心思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开封之战的胜利,更是令他对京营,对太子,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吴三桂仔细研读过开封之战前后的塘报,对太子的指挥之术颇为赞同,他非常好奇,太子只有十五岁,从未出过皇宫,更没有军事阅历,为何对战争的阅读能力,却已经远超过一般的督抚和总兵,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的?
另外,经过这么长时间,吴三桂终于是知道,当初朝廷同意从松山杏山撤军,并非是崇祯帝改变了性子,而是因为太子苦谏所致,由此可知,太子绝非是一个死板固执之人,而是相当睿智和深远,“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地可再来”,太子在朝堂上所说的这句话,吴三桂深以为然。
今日和太子见面,他心中不止有面对大明未来皇帝的尊敬的惶恐,更有一丝好奇,当太子准许起身时,他微微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太子。想知道,太子是不是像父亲信里所说的那样,少年老成,柔中带刚,喜怒不形于色呢?不想,太子清泉般的目光也正在注视着他,两人眼神在空中相遇,吓得他赶紧低头收回目光,同时本能的抱拳,做了一个深躬请罪的动作。
还好,太子并没有责怪他,只微微点头,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微笑。
吴三桂暗暗松口气。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吴三桂却从太子的眼神中读出了坚定和柔和,同时更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淡定,那种目光,是吴三桂从未在其他上司脸上见过的,当初的辽东督师袁崇焕,一直到蓟辽总督洪承畴,这两个大名鼎鼎的督师从来都是威严冰冷,眼神里却透出藏不住的忧虑,太子眼中却没有这种忧虑。气定神闲中,表现出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我掌握的自信。
“太子……究竟是一个少年啊,尚不知道建虏的凶猛,没有袁督师和洪总督的阅历,以为建虏和流贼都一样,却不知建虏岂是流贼能比的?”吴三桂认为太子的淡定,乃是源于对建虏战力的不了解。
作为祖大寿之后,关宁铁骑实际的领导人,吴三桂对建虏的战力太了解了,或者说是太惧怕了,特别是松锦之战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和建虏野战的信心。
所以太子自信的目光并没有带给他自信,反倒让他觉得,太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不懂事。等经历过辽东战事,和建虏交过手,太子才会知道建虏八旗的厉害。也就是说,他对太子的能力,并不信服,他尊敬和服从的,乃是大明皇太子仅次于大明陛下,至高无上的位置和号召力。
吴三桂之后,是山海关总兵马科。
马科是西宁人,以敢战著称,在军中仅次于曹变蛟。松山之战中,亦是洪承畴所倚仗,历史上,建虏在十五年入塞时,马科带兵据敌,但被击败,虽然是败了,但比起大多数明总兵畏敌如虎,不敢出战的作风,也算是不错了,崇祯十七年,北京失陷后马科投降了李自成,后又投降满清,其后就没有记载了。
所以朱慈烺一直怀疑明史的记载,马科的勇武,真的仅次于曹变蛟吗?比起曹变蛟的壮烈,马科给他提鞋都不配。
“臣山海关总兵马科参见殿下~~”
马科同样是一身甲胄,抱拳行礼。
身材不高,但却极为壮实,大盘脸,粗脖子,一看就知道力大无穷,和吴三桂的偷偷观看不同,马科始终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太子,由此可知,马科应该是一个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大心思的人,不管投降李自成还是投降满清,可能都是被人指使。
这样的人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参拜完毕,众文武簇拥太子进入山海关。
朱慈烺前世是一个残疾人,很少出门,所以从来都没来过山海关,但对山海关之名,却是太熟悉了,此时自是认真观看。
只见山海关与长城相连,以山为体,以城为关,城墙巍峨屹立,高不可攀,
山海关扼守辽西咽喉,过山海关就可以一马平川的杀到京畿,地理位置险要,所以明廷对山海关极为重视,几经扩建,到现在,山海关城高四丈有余,厚两丈。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关。
东有镇东门,西有迎恩门,南有望洋门,北有威远门。四面城墙各长约二里,每面均有高大的城楼和凸出城外的瓮城,全部由青砖砌成,气势雄浑,东面的镇东门上,高高悬挂有一块巨匾,上面龙飞凤舞的书有“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每个字长宽均超过三尺,远远地,在一里之外就可以清楚看见。
此外,每座城门之外,都有瓮城和箭楼增强防御。护城河宽三丈,深两丈,河水直通大海,海船可溯河而上,由水门入城。又在城外东西二里处设东罗城、西罗城,南北各二里处设南翼城、北翼城,与山海关互为犄角之势,一关八城,可谓是固若金汤。
从西面迎恩门入,穿城而过,直奔东面的镇东门。
山海关明是关,但其实是一座城,城内百姓十万人左右,几乎全部都是军眷,历史上,崇祯帝令吴三桂放弃宁远,回京勤王之时,吴三桂难以立刻起行的一个原因就是军眷太多,骤然之间,难以立刻迁移。
朱慈烺是秘密到此,虽然城内文武都到城门口迎接了,但城内百姓并不知道实情,只知道来了一个大官,此时官军封锁了城门和街道,严禁百姓出入,一眼望过去,街道上静静地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队队的官兵把守巡逻,从房间建筑到街道布局,山海关城和京畿地区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一个普通小县城。
登上镇东门,朱慈烺极目远望北方的原野,心中满是感叹,这样的雄关险峻,若非是吴三桂主动献城,再过一百年,建虏也未必能够攻的下。心中这么想,忍不住抬头看向城楼悬挂着那一块巨匾。
天下第一关。
见太子仰头,好像是对“天下第一关”的巨匾很有兴趣,陪在旁边的辽东督师范志完急忙解说道:“殿下,此匾为我朝成化年间致仕官员萧显所书。萧显书法精湛,趣÷阁力雄健,是一代大家,董其昌曾说,天下之匾,无人能出山海关之右。”
董其昌,明末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其时已经致仕。后世里,董其昌的一张字帖,能卖到千万。
朱慈烺微微点头。说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一点都不为过,山海关在,建虏就休想轻松进入大明,山海关不在了,大明就像是脱光了的美女,任由建虏欺凌……
下了镇东楼,朱慈烺转往大校场,检阅山海关驻军。
如果朱慈烺没有抚军京营,整训出精武营,那山海关驻军和关宁铁骑绝对是大明朝最精锐部队,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校场一见,果然相当有气势,盔明甲亮,长枪如林,士卒们都颇为雄健,比左良玉和虎大威的部队精锐多了。
而当吴三桂率领的两千骑兵,特别是五百重甲骑兵出场时,马蹄如雷,踏起的烟尘有一丈高。
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甲胄,吴三桂最精锐的五百重甲骑兵都是双重铁甲,战马也都精选高大雄健的品种,手中武器各不相同,有长枪,弯刀,还有人使用的是斧头,随着军鼓号令,连续两次表演冲阵,一时喊杀震天,直震得朱慈烺耳朵嗡嗡作响---盛名之下无虚士,怪不得都说关宁铁骑是大明第一骑兵,也怪不得日后吴三桂只用少量兵马就席卷了整个西南,关宁铁骑果然是有相当战力。
见太子微笑有喜色,范志完和黎玉田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吴三桂不动声色,但嘴角却忍不住流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见吴三桂露了脸,山海关总兵马科不甘示弱,他顶盔掼甲,亲自上阵,率领亲信家丁为太子表演骑射和冲阵---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能在太子面前露脸,留下一个好印象,于以后的仕途必然大有好处。
朱慈烺欣慰点头,比起大明内陆官军的疲软,关宁军还是有相当战力的,欣慰之后,却又有点忧虑,关宁铁骑如此雄健,但在建虏八旗面前却讨不到便宜,十战九败,关宁铁骑表现的越精锐,就越能衬托出建虏八旗兵的强大。因此来日在战场上遇见建虏八旗骑兵,绝不能硬干,只能以计致胜。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海关城犹如一条沉睡的巨龙,将雄伟的身躯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城头上,值夜的军士持着长枪,往来巡弋,城内火光星星点点,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进入了梦乡,静寂一片,只零星的有犬吠之声,而位在城中心的督师府,此时却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议事厅中,十几位文武官员分成两排而坐,望着坐在帅位里的大明皇太子。
秘密军议正在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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