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是以中国人记史一向扎实,上至天子日常起居,下至兆民市井琐碎,无一不写,无一不书。尤其是历朝历代士大夫一级,更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身后留下点甚么,其中或有毁坏,或有夸大,也不会背离事实太远。
苏杨儿初见陆靖元时,只以为他是一个草包纨绔,才纵任他纠缠自己。这时想来又不尽然,此人虽纨绔成性,却非草包。凭其家境之优渥,能力之出众,竟未留下一星半点的名头,实在不合常理。她冥思无果,转念心想:“这小子怕不是个短命鬼,还未成名,就死翘翘了罢?”这一想当真吓了一跳,随即望向正闭目养神的陆靖元,见他呼吸均匀,即便醒悟,暗骂:“呸,呸,乌鸦嘴,这当儿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么,他死了,谁带我出去?”
这半晌功夫,她坐在河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忽然感到口渴,便抄起几口河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许是渴的久了,这无味的清水竟也喝出了糖水的味道来。
刚定了定神,又暗暗叹气:“小玲一直在屋里等着我,这会儿想必早就等急了,那个灰衣人不知道有没有同伙,会不会把小玲他们也给害了。”想到此节,不免着急,立下决心:“明夜一定要尽快找到出口,上去与他们会合才行,不然老王没找到,小玲再被我弄丢了,这个家就算是被我生生拆散了。”
她越想心头越是沉重,待要躺倒陆靖元身侧歇下时,眼前忽被一道闪光晃了一下。
苏杨儿揉了揉眼睛,初时尚未在意,以为是湖面反光,又要躺下时,眼前又是一晃。
她一怔之下,轻咦一声:“水底有东西?”爬到光亮处,只见浅水淤泥中有一物隐隐有光彩流转,仔细一瞧,此物乳白浑圆,宛若天成,虽只露出半截,却已有拇指粗细,竟是一颗难得一见的大真珠!
苏杨儿天生财迷,见到此物岂有不喜之理,登时眉开眼笑,伸手去捞。寻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家跳崖有武功秘籍捡,我跳崖有珍珠捡,也不全是骗人的。”
谁知她一捞之下,竟未能捞起,想是被泥底树枝给勾住了,当下用力一提,只听喀喇一响,水中真珠连带泥底之物登时被一并提出水面。可还不待苏杨儿去欣赏手中真珠,便被那连带拔起之物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但见她捞起之物,哪是甚么树枝,竟是一截腐烂手臂!
这截手臂被泡的发白,在她一提之下烂肉分离,露出森森白骨,手掌却依然保持握姿,紧攥着那颗真珠,显是临死之前还不愿舍弃宝物。
苏杨儿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像是径直吓傻了,又像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她出了一会儿神,才突然间“啊”的一声惊呼,将那手臂丢到地上,猛扑入陆靖元怀中,叫道:“陆靖元!有鬼!有鬼!我把鬼给捞上来了!”
陆靖元本在假寐,睡得不深,闻音立刻睁开眼来,看清身旁不过是一截枯骨后,暗舒了一口气,柔声道:“想是和咱们一样从栈道上跌下来的倒霉鬼,可惜他运气不如咱们好,生生摔死了,你不好好睡觉,捞它做甚么?”
苏杨儿胆小如鼠,猛地捞上来这么一个玩意,自是吓的不轻,哪管谁运气好,埋头说道:“你快把它丢到河里去,真珠给我留下!”陆靖元这才明白苏杨儿原来是为了那颗真主打捞枯骨,不由得皱了眉头,捡起两物,一并丢回了河中。
苏杨儿听到噗通落水声,这才睁开眼来,惊魂略定道:“我的真珠呢?”
陆靖元道:“让我一块给丢了。”
苏杨儿一听急了,道:“我叫你只把那根骨头丢回去,你怎么把真珠也给丢了?”
陆靖元叹了口气,道:“那是不祥之物,这倒霉鬼临死之前还紧抓着它不放,可见此人心中执念至深,钱财固然重要,但往往又会叫这种贪婪之人舍命忘本,咱们又何必去同一个死人抢东西?”
听到这话,苏杨儿哑口无言,暗暗心想:“没想到这小子竟不贪财,那倒也是,宋朝高薪养廉,名臣多,贪官更多,看他平日出手阔绰,想必他爹也是个一等一的大贪官,钱堆里滚大的孩子,当然不会像我这种穷孩子一样了。”
她心里虽这样想着,却也明白自己同一个死人抢东西太也掉价。
于是闷闷不乐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陆靖元见她似乎不高兴了,温言道:“你若是喜欢,等咱们出去了,我送你一箱。”
苏杨儿闻言先是一喜,而后却阴阳怪气道:“好啊,那小女子多谢你陆大衙内的赏赐了,你陆大衙内多有钱呀,今天送我一箱,明天见到更好看的女人也送她一箱,最后再提剑把我的头斩下来,一并送给她,去讨她欢心是不是?”
陆靖元听她话里有话,又好气,又好笑道:“姓陆的还甚么都没有做,你就自己把醋坛子打翻了,倒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与刘琦抢糖之事,当时我买的那包梅花糖原意是要送给你的,不巧被刘琦半道截胡,只好再去给你买一包,谁知你硬要和他抢,还说这糖只有你能吃,那时我便瞧出你不单吃女人的醋,男人的醋你也吃。”
陆靖元与苏杨儿二人青梅竹马,自有许多往事,可苏阳却没有苏杨儿的孩提记忆。
只当一听见“刘琦”二字时,她不由心中一凛,回首问道:“你说刘琦?”
见她突然间神情紧张,陆靖元疑惑道:“怎么?”
苏杨儿心思一转,佯装忘却,问道:“你说的哪个刘琦?是刘光世家的那个吗?”
陆靖元皱眉道:“杨儿,你怎么直呼起刘伯伯的名讳来了?”
“果然是他!”
苏杨儿心下惊骇,背过身去,道:“我……我只是一时忘了,问一问。”
刘光世之名不可谓不响亮,是与岳飞齐名的南宋中兴四将之一,至于其子刘琦,以顺昌之役一战成名,在后世名头虽不及四将那般耳熟能详,但同样大有名头。
且不说这对父子是否名过其实,在苏杨儿眼中他们都是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人物。
当她突然得知自己原来早与刘琦相识,又怎能不惊讶?
所辛陆靖元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道:“那快些睡罢,这暗谷里辨不清时辰,说不得咱们一觉又到了夜里,便可动身去寻出口了。”说罢,兀自合上了眼睛。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全身疲累酸疼,但能与苏杨儿共眠一处,心中满是宽慰。
可他恐怕万万没有料到,就因为他不经意间提到的一个人,又叫苏杨儿心生动摇。
她心想:“我原以为只要躲到宜兴来,就能高枕无忧了,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在我雀占鸠巢前,苏杨儿便已认识了许多人,否则又怎么会有我和陆靖元这段孽缘呢?”
又想:“我先前已经阴差阳错把岳飞一家带到宜兴来了,如今要是再稀里糊涂成全了陆靖元,往后说不定还要与他一道面对不知多少狠人能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瞥了一眼陆靖元,心道:“以前也就算了,大不了屁股叫他捅两下,他爽了,我享受荣华富贵,在乱世中也好有个依靠,皆大欢喜,可他陆家的荣华富贵,是自那些能人狠人手中抢来的,说不得哪天就会祸连于我。”
苏杨儿这个穿越者自认懦弱无能之极,再加之女身男心,不伦不类,时而想着能自立自强,却往往力不从心,时而又想着能寻求依靠,有人宠他爱她,却又瞻前顾后。
到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男是女,又究竟想要甚么。
但几经生死后,她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算了,还是顺其自然罢,我与他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苏阳,如能活着出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自嘲心想:“是了,说不定陆靖元这小子玩我两天,也就玩腻了呢,又说不定,等活着出谷,我就觉得他没什么用了呢。”
“是了,旦夕祸福谁能说的准,我连摔成肉饼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忧虑自即无影无踪,精神萎顿之际,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