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今日会有一个盛大的聚会,小祝融将为所有优胜者颁发奖励。
清早,蓐收就穿戴整齐,带着侍从离开了。
小六赖着不肯起来,硬是被颛顼和阿念弄了起来,洗漱完、吃过饭,颛顼带着小六和阿念去凑热闹。
颛顼对小六说:“其实赤水秋赛最好玩的就是最后一天了。刚来时,众人都挂虑着比赛,没有人有心情游乐,现在所有的比赛都结束了,明日就要踏上回家的旅程,正好纵酒狂欢。”
来到赤水岸边,小六发现颛顼说得果然不错。
赤水岸边的草仍绿着,好像一条长长的绿色地毯,白色和黄色的小雏菊点缀在地毯上,沿着河岸而行,就好像在看一幅众生百态图。
一只只肥美的羊正在篝火上炙烤,一坛坛烈酒被打开。这才刚过晌午,已经有人喝醉了,他们敞开衣袍,迎风而啸,有人比赛着往赤水里跳,有人抚琴高歌,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在摔跤打架,有人躲在树荫中掷骰子赌博。远处还有一大群人围成圈,男男女女混杂一起,踏歌而舞。
踏歌刚开始是庆祝丰收、祭祀天地的活动,人们为庆祝收获的喜悦,围聚在一起,高声欢歌,用手打着拍子,脚踏节奏而舞。渐渐地,踏歌形式越来越广泛,月圆时,人们会月下踏歌,送别时,人们会踏歌送别。
小六和颛顼带着阿念挤进人群,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神农馨悦。馨悦显然是女子中领头的,她梳着利落的辫子,穿着窄袖的衣衫,和几个女伴挽着彼此的手,边唱边跳。和她们一起踏歌的几个男子常常踏错节拍,惹来阵阵善意的哄笑。
馨悦看到了颛顼,唇边溢出笑意,眼中却含着挑衅,直勾勾地盯着颛顼。也不知道谁推了一把,颛顼被推进了踏歌的队伍中。颛顼不同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他在民间生活过多年,踏歌曾是夏日夜晚最好的娱乐,每个有月亮的夜晚,一群小伙子约好,围住村里美丽的姑娘踏歌。很多伙伴的女人就是这么踏歌踏来的。颛顼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随着歌声的节奏,摇晃着身子,扭腰、摆胯、踢腿、扬手。他的歌声悦耳、他的身姿刚健、他的步履优美,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最浓烈的雄性美。
也不知道是被人群所挤,还是两人都有意,颛顼和馨悦渐渐地面对面踏歌,被众人簇拥在中央,成了领舞者。
小六正看得津津有味,阿念一扭身,朝人群外挤去,小六赶紧追着阿念往外走。阿念冲到河边,气鼓鼓地说:“不要脸!真不要脸!”
小六站到她身旁,“神农氏虽曾是中原的王族,可现在已经是轩辕子民的一部分。轩辕民风奔放热烈,馨悦在轩辕城生活过几十年,男女一起踏歌很正常。”
阿念猛地转身,想说什么,颛顼跑了过来。阿念看到他,脸色好看了许多,语气却依旧带着恼怒,“我看哥哥玩得很开心,怎么不玩了?”
颛顼不在意地笑笑,正色说:“再好玩,也没妹妹的安全重要。”
阿念抿着唇角笑了起来,颛顼对阿念和小六叮嘱:“这里人多,你们不许乱跑。”
小六点头,她和阿念的组合的确太不安全了,阿念是个惹祸精,小六完全没信心能护住她和自己。
三人去买了几块烤鹿肉,正在吃,馨悦拉着一个男子走来,男子和馨悦长得很像,可相似的五官,却因为细微处的不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气质。馨悦活泼妩媚,少年却沉稳干练。颛顼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对阿念和小六介绍:“这位是赤水丰隆,馨悦的孪生哥哥。”
阿念知道赤水丰隆的分量非同小可,微笑着站起,盈盈行了一礼。赤水丰隆看她举动间展现的教养绝非一般人家,也不敢怠慢,微笑着回礼。
小六嘴里塞满了鹿肉,手上还油腻腻地抓着一块,只能虚虚抱拳做礼,阿念和馨悦同时不悦地盯了她一眼。一个怪她没给哥哥颛顼长面子,一个怪她不尊敬哥哥丰隆。
丰隆对颛顼说:“不知你们可认识涂山璟?”
颛顼含糊地说:“青丘公子璟的大名当然听说过。”
丰隆说:“爷爷为了培养我的经营之道,曾把我送到青丘,让我和璟一起生活学习,我们相处很是投契,可以说璟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小六这才想起前几日晒太阳时,她看到和璟乘船而过的人好像就是丰隆。
馨悦说:“意映是我的好友,她订婚前,我还和她一起去黑水游玩过。璟哥哥和意映姐姐是我和哥哥的好友。这些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能相聚很不容易,所以我和哥哥想为他们庆祝一下。”
丰隆道:“不仅仅是为他们庆祝,也是表达我们的心意,能再见到璟,我真的很开心。”丰隆温和地看了一眼馨悦,馨悦说道:“今晚爹爹举行大宴欢送众人,我和哥哥会在船上为璟哥哥和意映举行一个小宴。”
丰隆道:“本来邀请的都是些以前就熟识的朋友,妹妹提议请你们,我很欢迎你们来,我想我的朋友也都会愿意认识你。”
小六仔细打量了一番丰隆,这个邀约表明,他愿意引荐颛顼进入他的朋友圈子,光靠馨悦的一个提议恐怕还不够,而是他自己认可了颛顼,看来颛顼那几日没白在赤水府养伤。
颛顼自然也明白,笑道:“谢谢你的邀请,我不胜荣幸。”
馨悦和丰隆告辞:“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我们就先行一步,晚上见。”
颛顼和阿念施礼送客,丰隆又看了一眼阿念,才带着妹妹离开。
阿念坐下,恨恨地对小六说:“看看你的样子,和几辈子没吃过鹿肉一样。”
小六对颛顼说:“你们去吧,我要回去睡觉。”
颛顼切了块鹿肉,慢悠悠地说:“我倒希望你去亲眼看一看。”
小六笑着把他切好的鹿肉夺走,塞进嘴里,“我一直很清醒,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阿念看看颛顼,再看看小六,“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颛顼对阿念说:“我们在说男人都花言巧语,你可千万别被欺骗了。”
阿念眼珠子转了转,问颛顼:“你也是吗?”
颛顼笑:“我也是!”
阿念的眉头皱起,紧咬着唇,不过很快就又笑起来,“刚才你说的是真话。”
颛顼笑着把小六拽起来,“我们去那边看看。”
太阳西下时,颛顼带阿念去赴宴,颛顼本想找蓐收派人护送小六回去,小六不耐烦地对颛顼说:“你看我是花盆里养的花吗?还需要人搬来搬去?没有阿念的话,我哪里都去得。你们去玩你们的,我会去找自己的乐子。”
颛顼只得狠狠地敲打了小六几下,“不要回去太晚。”
越到晚上,人们玩得越疯狂。小六挤在人群中,饮酒作乐,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好像戴着面具,外在的自己在投入地玩乐,大声地叫、大声地笑,内里的自己却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并没有认识的人,她在演戏给谁看?
小六笑,原来自己欺骗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
赤水河上突然腾起几朵烟花,照亮了夜空。原来是一艘船上正在放烟花,人们涌到岸边观看。小六被人潮推着,竟然被挤到了最前面。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烟花绽放在船的上方,映照得立在船头的两人分外清楚。男子穿着天青色的衣衫,静静而站,清隽飘逸,有若山涧中的青柏修竹。女子身材高挑,一袭水红的绣花曳地长裙勾勒得她纤腰只堪一握。她好似喝醉了,半仰头惊讶地看着烟花,踉跄走了几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跌倒。男子伸手扶住她,她软软地倚在男子身上,犹如美丽缠绵的菟丝花。
船渐渐地驶远了,带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烟花一起离开了,人群渐渐地散去。
小六仍旧立在岸边,面对着黑黢黢的河面。很奇怪,意映并不是小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可烟花绽放下,她的踉跄、跌倒、扭身被扶起、软软地倚靠,都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纤细优雅,那种美丽深深地击中了小六,让做了一两百年男人的小六又是羡慕,又是自惭。
直到深夜,小六才回到驿馆。
走进屋子时,颛顼披着件外袍,坐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等她。
颛顼拍拍身旁,让小六坐。“你去找了什么乐子?”
小六微笑着说:“我突然想找一条美丽的裙子穿。”
颛顼说:“我们的祖母可是天下万民尊奉的蚕神,世间最巧夺天工的绸缎和衣物都出自她的弟子之手,我会让她们给你做无数美丽的裙子。”
小六轻声说:“可是我怕我太久没穿裙子,会不习惯。”
颛顼盯着她,“你在担忧什么?”
“我怕让你们失望,因为你们的失望,我又对你们失望。”
“你们是谁?如果是指我和师父,我们永不会对你失望。如果还包括别的男人,小夭……”颛顼的手放在小六的肩膀上,“不要给自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小六扑哧笑了出来,“还以为你会有什么高招。”
颛顼拍了拍她,“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等我们回高辛,师父会给你一个惊喜。”
小六点了下头。
颛顼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第二日,他们坐船返回高辛,令人意外的是馨悦和丰隆居然来为颛顼送行。显然,经过昨晚,丰隆和他的朋友们对颛顼很认可。
阿念又高兴又烦恼,小六倒是很纯粹地高兴。不管怎么说,颛顼来赤水秋赛的目的已经达到。
船马上就要开时,一个仆人匆匆跑来,对颛顼行礼,把一个大藤篮子奉上,“这是我家公子的饯行礼,祝公子一路顺风,将来若有机会去青丘,务必通知涂山家。”
颛顼接过礼物,“请帮我转达谢意。”
丰隆笑道:“真没想到你和璟居然能投缘,可喜可贺!”
颛顼再次感谢丰隆的款待,丰隆也再次表示有机会再聚。
船缓缓驶出了码头,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已经老远了,馨悦依旧站在岸边。
阿念皱皱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对颛顼说:“那位青丘公子璟看着有点冷淡,对哥哥却真不错。昨天晚上曋家和姜家的那三个臭小子对哥哥出言不逊,还故意刁难哥哥,想让哥哥出丑,幸亏丰隆和璟帮哥哥。”阿念很清楚,那种场合如果第一面表现得不好,将来即使能成功融入,也要多花费几倍的努力。
颛顼看已经望不见码头,回头找小六,发现小六已经找了个避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舒服地躺着。
颛顼拉着阿念走到她身边坐下,阿念把小六盖在脸上的草帽夺走,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屑地说:“你这人真是不管在哪里都能看上去那么惬意逍遥。”
颛顼打开璟送来的大藤篮子,几个小竹篓,分门别类地装的全是吃食,还有四瓶酒,阿念笑道:“这礼简直就是给小六这馋猫送的啊!”
颛顼笑着摇摇头,踢了小六一下,“起来吃东西了。”
小六懒洋洋地爬起来,“给我个鸭脖子。”
颛顼把装鸭脖子的小竹篓子放到小六手边,小六拿起个鸭脖子啃着,竟然是她在清水镇时最爱吃的味道,简直和老木做的一模一样。
小六拿起一瓶酒,尝了一口,也是以前喜欢喝的青梅酒。小六叹了口气,却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璟。
回去的路程感觉很快,晚上呼呼大睡,白天吃吃零食、掷掷骰子、晒晒太阳、吹吹风,感觉没有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五神山。
蓐收自带人去向俊帝复命,阿念去看母亲,颛顼和小六回华音殿。
中原已经很凉爽,高辛却暖和得还有点偏热,颛顼和小六洗漱后,换了单薄的夏衣,坐在庭院中乘凉。
小六躺在凉榻上,和颛顼说着说着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地听到人说话,她睁开眼睛,看见除了父王和颛顼,竟然还有两个人,小六忙一骨碌坐了起来。
那两个陌生人,一位是年轻男子,穿着黑衣,面容俊美,长眉入鬓,一双美丽的狐狸眼,本该显得轻佻,可他看上去很是端穆;一位是白衣少年,身量还未长足,五官精致,碧绿的眼眸,透着凶煞气。
小六心跳如擂鼓,却不敢张口,紧张地去看俊帝。
俊帝还没开口,白衣少年突然化作一只通体洁白的琅鸟飞扑向小六,狠狠地啄了下去。小六抱头鼠窜,却怎么躲都躲不开,扑进了俊帝怀里,“父王,救我。”
俊帝挡住了琅鸟,“烈阳,算了。”
烈阳停下,飞落到黑衣男子的肩头,黑衣男子看着小六,眼中隐隐有泪光。
小六倚着俊帝,看向他,“你是阿獙?”
男子点了点头,化回了原形,是一只黑色的獙獙。小六知道妖族一旦修成人形,都很忌讳在人前露出原形,可阿獙为了不让她觉得陌生,毫不犹豫地变回了原形。
小六蹲下,用力抱住了阿獙的脖子,“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了。”
阿獙说:“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你平安回来就好。”獙獙在狐族以叫声悦耳动听闻名,阿獙的声音低沉悦耳,十分好听。
小六想起他已是男身,有些不好意思,放开了阿獙。
阿獙和烈阳的心内都涌起了难言的伤感,小夭虽然是阿珩12生命的延续,可她毕竟不是她的母亲。
阿獙对小六说:“俊帝陛下和王母说了你的状况,你体内的神器叫驻颜花,是玉山和桃林几十万年自然蕴化而成的神器,能令人容颜永驻,也能帮人变幻形貌。”
小六忙问道:“那王母能帮我取出驻颜花吗?”
阿獙摇头,“王母取不出,但王母能帮你显出真容。”
小六屏息静气,一瞬后,她转身,伏在俊帝的肩头,眼泪无声地涌出。一会儿后,她悄悄擦去眼泪,转回身看着阿獙,“我们要去玉山见王母吗?”
“是的。”
小六对俊帝说:“我想立即去。”
俊帝颔首同意,“让颛顼陪你一起去,等你回来时,我就昭告天下,高辛的大王姬平安归来。”
小六点了下头。
阿獙对小六说:“我来带你,烈阳带颛顼。”
小六对阿獙说:“那麻烦你了。”小六坐到阿獙背上。
烈阳的身躯变大,颛顼先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有劳了。”才跃到烈阳的背上。
阿獙和烈阳腾空而起,向着玉山的方向飞去。
到玉山时,小六十分紧张,可当她落下,看到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的一切,不禁笑起来,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大荒的民谣说:一山遗世独立,二国虚无缥缈……玉山的确遗世独立,时光在玉山好像静止。桃林千里,连绵不绝,朝映流金晨光,晚浴流彩霞光,绚烂无比的景致,却年年日日都一模一样,连每日的温度都几千年、几万年不会变。
从掩映在桃花林中的长廊走过,因为王母不喜喧哗,侍女本就不多,而看到她的侍女表情没有丝毫异样,欠身行礼,安静地让开。一路行来,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再不闻其他声音。
小六忍不住想制造声音,她对颛顼说:“哥哥,看到了吗?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旧会逃。我宁愿颠沛流离,也不喜欢这种死亡一般的安逸。”
颛顼低声道:“别乱说话。”
王母站在瑶池畔,身后是千里桃林,身前是万顷碧波。
她转身,看向颛顼和小六,苍老的容颜,死寂的眼神,让整座玉山都枯槁。
颛顼和小六走到她身前,小六心中一酸,跪下,颛顼也随着她跪倒。
王母冷冷地说:“起来吧。”
小六和颛顼磕了个头后才站起来。
王母拉起小六的胳膊,握着她的脉门,检查她的身体。一瞬后,王母放开小六,淡淡说道:“只要你留在玉山,我也许有办法能帮你重新修炼回高深的灵力。我的寿命只剩一两百年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下一任的王母,执掌玉山。”
也许执掌玉山是大荒中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小六太清楚玉山禁锢住的是什么了,她毫不犹豫地说:“我宁愿像现在这样,知道明天的生活,却不知道明年的生活,不会太刺激,也不会太无聊。”
王母只是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好似世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动容。王母指间长出一根桃枝,她用桃枝轻轻点了小六的额头一下,小六的额头中间浮现出一朵桃花形状的绯红胎记。
小六问:“驻颜花是玉山的神器,为什么您不能帮我取出它呢?”
王母淡漠地说:“这世间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小六问:“究竟是谁把玉山的神器封进了我的体内?难道不是你吗?”
王母冷漠地说:“谁封印的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现在我能帮你。你虽然体质特异,可如今灵力低微,势必将来容颜衰老得比别的神族女子快,驻颜花留在你体内对你不会有坏处。”
小六问:“我什么时候能恢复真容?”
王母说:“脱掉衣服,跳进瑶池。”
小六看了一眼颛顼,颛顼向王母行礼告退,背朝瑶池,走向桃林。阿獙和烈阳虽然是兽身鸟体,也背朝着瑶池,躲进了桃林。
小六解开衣衫,褪去所有的衣物,赤裸着跳进瑶池,好似迎接新生。
王母口念法诀、手结法印,瑶池内碧波翻涌,千里桃林都在簌簌而颤,一片片桃叶、一朵朵桃花飞舞在半空,织结在一起,像一条硕大无比的被子,覆盖向瑶池,遮盖住了万顷碧波。
渐渐地,被子在收拢,桃花桃叶好似被水波挤压着往一起凝聚,慢慢地,本来铺天盖地的桃花和桃叶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翻涌的碧波渐渐地平息,瑶池上浮着一朵和莲台差不多大的桃花,几片翠绿的桃叶托着它,衬得它娇艳欲滴。王母遥遥点了一下,桃花徐徐绽放,一个赤裸身体的少女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子,昏睡在花蕊中间。乌黑的发丝披垂在身上,衬得肌肤比桃花蕊更娇嫩。
王母叫道:“小夭,醒来了。”
小夭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坐直身子,她低头看向自己,这就是我吗?她摸自己的脸,这就是我吗?小夭迟疑着探头,想就着水波看看自己,可涟漪轻荡,只看见水下的五色鱼游来游去,看不清自己。
王母挥了挥手,一套绿色的衣衫飞落在桃花上,“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白色和绿色。”
小夭心怀激荡,说不出话,只是点了下头。
一百多年未穿过女装,小夭只觉自己笨拙无比,好半晌才穿好衣衫,她系好蝴蝶丝绦,站在桃花上,不太确信地看着王母,王母微微点了下头。
小夭想开口叫颛顼出来,可又紧张地发不出声音,忽又想起自己的头发没有绾束,忙匆匆用手指顺了顺,找不到发簪,她也早忘记如何梳理女子发髻,只能让头发自然地披垂在身后。
王母说:“你们出来吧。”
小夭深吸了口气,既紧张又期待,手脚在轻颤。
颛顼慢慢地从桃林内走出来,本来他压根儿不在意,反正不管小夭长什么模样,都是他的小夭。可也许在桃林里等待的时间久了,他也变得很紧张,低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一边走路,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小夭会长得像姑姑还是像师父,直到快到岸边了,他才抬眸看去——翠峦叠嶂,烟波浩渺,一朵硕大的桃花盛开在万顷碧波上,桃花中站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绿衣少女,犹如一株碧桃栽种在青山绿水间,尽得天地之精华。满头青丝像瀑布般垂落,额中有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双眸如惊惧的小鹿般,闪烁躲避,不敢直视人的双眼。她清新得好似桃花瓣上的晨露凝结而成。
这就是我的小夭!颛顼只觉心中春雨淅淅沥沥地飘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夭看颛顼不说话,心中黯然,很快又释然了,再难看也是真实的我!她对颛顼伸出手,“哥哥,帮我!”
颛顼如梦初醒,忙暗用灵力,桃花飘向岸边,小夭迎着他而来,三千青丝飞扬,眉眼盈盈而笑,颛顼也伸出了手,小夭扶着他的手,借力跃上了岸。
小夭对王母行礼,“谢谢王母,赐还我真容。”
王母淡淡说:“现在封在你体内的驻颜花只有驻颜之效,再无变幻之力。也许将来再有机缘,它才能恢复。”
小夭笑道:“我这辈子已经变幻够了,不想再变幻。”
王母说道:“我受你母亲之托照看你,虽未尽到责任,你也长大成人,你可以离开玉山了。阿獙和烈阳若愿意随你离开,也可以一起离开。若不愿,可以留在玉山。”
王母说完,就转身离去,消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桃林中。
小夭走到阿獙和烈阳面前,轻声问道:“我让你们失望了吗?”
阿獙没说话,烈阳说道:“我以为你会长得像阿珩。”
小夭道:“我却不希望长得像娘。”
烈阳仔细地看着小夭,心内轻叹。小夭长得不像阿珩,一双眼睛却很像那个魔头,乍一看明净清澈得好似初生的婴儿,可瞧仔细了,灵动狡黠下却透着冷意。
小夭说:“我知道你们是娘的朋友,我娘拜托了你们照顾我,可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被承诺束缚,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
阿獙凝视着小夭,抬起了爪子,小夭握住,眼中有泪光。在冀州之战中,娘战死,阿獙也是重伤,俊帝派人送它来玉山时,它昏迷不醒,看上去简直像被炙烤过的狐狸干。王母用十万年的桃叶层层包裹住它,又把它浸泡在玉山最深处的玉髓里,五十年后,阿獙才醒来。小夭知道他们和母亲的情义,更明白他们把她看作了母亲生命的延续,可是,她不是母亲,也绝不想做母亲。
阿獙说:“我和烈阳会留在玉山,虽然王母并不需要我们,但我们想陪她走完最后的生命。”阿獙摇了摇小夭的手,“小夭,不要因为任何人的言语迷失了自己,你娘是世间最好的人。”
小夭只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也许母亲的确是个好人,可她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亲。
小夭拥抱了一下阿獙:“我走了。”
小夭看烈阳,没胆子碰他,低声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烈阳盯着颛顼,颛顼立即说:“我会照顾妹妹的。”
阿獙对小夭叮咛:“如果有事……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们,对吗?”
小夭点点头,“我知道。”
小夭沿着长廊走了一段,突然回头,扬声说道:“如果王母……请立即通知我,我想送她最后一程,虽然她并不需要。”
阿獙咧着狐狸嘴,笑道:“好。”
小夭忍不住,快速地冲了回去,用力抱住阿獙,在它的狐狸脸上亲了一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烈阳的身子一下,才飞快地转身,跑着消失在桃花掩映的长廊中。
阿獙愉悦地凝望着桃林,烈阳抖了抖羽毛,好似很不乐意,碧绿的眼中却溢出了笑意。
王母的青鸟把颛顼和小夭送到玉山脚下,俊帝好似早已预料到阿獙和烈阳不会随小夭离开,派了人在山下守候。
颛顼和小夭乘坐云辇返回五神山。颛顼一直看着小夭,小夭却神飞天外,呆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进了承恩宫,侍者直接领他们去朝晖殿,小夭到朝晖殿前才好像真正醒了,她一下停住脚步,“我要先看看自己。”
颛顼拿出一个小包袱,“这是离开玉山前,侍女交给我的东西,里面除了你的药丸药粉外,还有一面小镜子。”
小夭拿出了镜子,却又用手捂着,对颛顼说:“我记得我小时候长得还蛮像父王的,我一直觉得就算女大十八变,就算没有阿念好看,也不至于太差。”
颛顼笑了笑说:“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
小夭缓缓地移开手,镜中的女子十分陌生,只有额间的一点桃花胎记熟悉,小夭轻轻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扯了扯嘴角,小夭这才敢确认是自己。小夭收起了镜子,对颛顼非常遗憾地说:“不算怪异,可一点都不像父王。”
颛顼诧异地看着小夭,小夭却推推颛顼,“我走你身后。”
颛顼走进殿内,小夭低着头,跟在颛顼身后。
俊帝笑道:“你躲在颛顼身后做什么?嚷嚷着要回真容的是你,真要回来了,却不敢见人了。”
颛顼要让开,小夭忙拽住他,脸藏在他背后,哼哼唧唧地说:“让我再准备一下。”
颛顼只得静站不动,感觉背脊上有浅浅的呼吸,拂得他肌肤上一阵酥麻一阵痒,让他既恨不得立即躲开,又十分贪恋,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复杂感觉。
俊帝问:“你准备好了吗?”
小夭说:“马上就好。”
俊帝站起,几步走过来,把小夭从颛顼背后抓出来,仔细打量着她。小夭慢慢地抬起了头,迎着俊帝的视线,低声问:“我长得不像娘,也不像你,你失望了吗?”
俊帝说:“我并不希望你长得像你娘,更没希望你长得像我。我只是希望你健康,现在你不仅健康还美丽,我已心满意足。”
小夭展颜笑起来,“在所有爹爹的眼中,自己的女儿都是最美的。”
俊帝凝视着她的双眸,相似的眼眸,在那人身上能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狂傲,也会流露出烈火般要烧毁一切的深情。在小夭身上除了慧黠可爱,还会流露出什么呢?
小夭看俊帝定定地看着她,显然在走神,叫道:“父王,你在想什么?”
俊帝笑道:“没什么,只是感慨时光如梭,女儿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小夭装模作样地仔细看了看俊帝,摇摇头,“没看出来。”心里却有些酸涩,以父王的灵力,维持不老的容颜并不难,可相由心生,父王斑白的发丝、眼角的细纹都是他心境的苍凉。
俊帝摇摇头,笑起来。
颛顼问:“师父,您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小夭的身份?”
俊帝说:“我已经命蓐收在准备典礼。”俊帝看着小夭,“待会儿和我一起去静安王妃那里,是时候让她和你妹妹知道了。”
小夭点了点头。
俊帝笑道:“不要紧张,我听蓐收说,你和阿念相处得不错。”
小夭苦笑,“那是因为她以为你要把她嫁给我,我向她保证绝对有办法让你不把她嫁给我。”
颛顼笑起来,“我说你们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能好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了。”
侍者进来奏报,“陛下,王妃那边已经准备好晚膳,王姬也已经去了。”
俊帝对颛顼和小夭说:“走吧!”
小夭走进去时,看到酷似母亲的静安王妃,还是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捅了一下,十分难受。小夭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平静下来。
静安王妃和阿念向俊帝行礼,俊帝对阿念说:“起来吧,扶你母亲坐。”
阿念扶着王妃坐下,她也坐了下来,视线却一直往小夭身上扫。
俊帝坐下后,对小夭指了指放在他旁边的食案。小夭安静地坐下,颛顼坐在了小夭身旁的食案前。
阿念再按捺不住,“父王,她是谁?怎么可以坐在那里?”
俊帝没有说话,而是开始对静安王妃打手语,静安王妃和阿念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俊帝。小夭目中流露出震惊,静安王妃是聋子!难怪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
小夭看向颛顼,父王娶她时就这样吗?颛顼微微点了下头。
俊帝说完,收回了手。
阿念背脊紧绷,瞪着小夭,就好似一只要守护自己巢穴的小兽,可是她没有办法赶跑入侵者,她只能瞪着小夭。
俊帝对小夭说:“你给王妃行一礼吧!”
小夭站起,对静安王妃行礼,王妃急急忙忙地站起,拘谨地看着小夭,伸手想扶她,又好似觉得也许不符合礼仪,忙收回。她没有办法说话,只能露出微笑,希望小夭能明白她的善意。
小夭终于明白,王妃和母亲完全不同,母亲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面前,都能平静从容。小夭也对她笑,把自己坦然地展现在她面前。
王妃凝视着小夭的双眼,慢慢地,她的紧张担忧消失了。老天剥夺了她的听和说,却让她别的感觉异常敏锐,她能看到这个女孩的心,她肯定这个女孩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王妃对阿念比画,让阿念对小夭行礼。
阿念站了起来,仍然不相信一切是真的。她含着一抹讥笑,不屑地问道:“你真的是父王以前那个女人的女儿?”
小夭的感觉十分复杂,她对母亲有恨,她甚至会在背人处和颛顼非议母亲和舅娘,但她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去谈论她的母亲。当年她那么恨九尾妖狐,下毒后还一根根砍下他的尾巴,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折磨她,而是因为他辱骂了母亲。
颛顼和小夭的感受完全一样,他的亲人,他和小夭能说,但别人不能说!颛顼立即严肃地说:“阿念,小夭的母亲是我的姑姑,是轩辕黄帝和西陵嫘祖13的女儿,是轩辕最尊贵的王姬,更是师父用高辛最盛大的礼仪迎娶回高辛的妻子。”
阿念知道颛顼最是护短,她无意中犯了颛顼的大忌,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维护本来是属于她的。阿念看着颛顼,身子在轻颤,她指着小夭,眼中全是泪花,“她是你的亲人,你要维护她,那我呢?我算什么?”
颛顼清晰地说:“师父就像我的父亲,我几乎看着你出生长大,你当然也是我的亲人。”
阿念略微好受了一些,却忍不住追问:“那在我和她之间,你会更维护谁?”
颛顼不吭声,阿念的声音又变了,几乎尖锐地叫起来:“你回答我啊!”
小夭忙对颛顼使眼色,暗示颛顼赶紧回答阿念。一句话就能消泯矛盾,可能言善语的颛顼偏偏沉默了,就是不开口。
阿念带着哭音说:“你回答我啊!我和她之间,你会更维护谁?”
俊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孩子,如果我问你在父王和母亲之间更爱谁,你能回答吗?”
阿念低下头,抹着眼泪不说话。
颛顼劝道:“小夭就是小六,在回高辛的船上你不是偷偷和我说觉得小六还不错吗?你口里说还不错,心里肯定是觉得很不错。有个能干的姐姐和我们一块儿疼你,不是很好吗?”
阿念猛地抬起头,刚才父王只和母亲说他找回了丢失的大女儿,并没有说小夭是小六。
小夭对阿念笑笑,阿念盯着小夭,怎么都无法把清丽的小夭和无赖小六联系到一起。阿念只觉心里十分难受,不禁大嚷:“我才不想要姐姐!”她一脚踹翻了自己的食案,急奔出屋子,静安王妃着急地站起,询问地看着俊帝。俊帝点了下头,王妃忙追了出去。
小夭沉默地坐下,对着满地狼藉发呆。
颛顼安慰她说:“事情太突然,接受需要一段时间。”
俊帝对侍者抬了下手,侍者立即进来,安静麻利地收拾干净了屋子。俊帝对侍者吩咐:“准备些王姬爱吃的食物送过去。”
俊帝开始静静进膳,和平常一模一样,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夭看着俊帝,“父王,你真的吃得下?”
俊帝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一国每日会发生多少事吗?如果这点事情我就要食不下咽,你父王早饿死了。”
颛顼也开始进膳。
小夭左看看,右看看,也开始吃饭,可吃了一点,就觉得胃胀,再吃不下。俊帝和颛顼却吃了和平常一样的分量。
俊帝用完膳后,对小夭说:“一起出去走走。”
小夭和颛顼一左一右随在俊帝身旁,小夭以为俊帝会带她去漪清园,没想到俊帝是带着她逛承恩宫,每经过一座殿时,俊帝都会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小夭明白过来,俊帝是在让她挑选日后的居所。小夭说:“不如就拣个离华音殿近的殿先住着。”
俊帝说:“明瑟殿距离华音殿不远,但不好,重新选一个。”
小夭揽住俊帝的胳膊,“父王,您去过玉山的吧?我在那里待了七十年,后来一个人在深山里待了二十多年,再后来又被那只死九尾狐关了三十年。我什么都不怕,可我真的很怕寂寞,我想距离哥哥近点。”
俊帝心酸,立即答应了小夭的要求,“好。”
俊帝带着小夭慢慢地走着,等他们到明瑟殿时,整个明瑟殿已经灯火通明,里外都焕然一新,就连小夭喜欢吃的零食都准备好了。以前在华音殿服侍过小夭的婢女们出来给小夭行礼,俊帝对小夭说:“高辛尚白,王族的服饰以白色为主,但平时你也可以随便穿。我记得你小时喜欢白色和绿色,所以命她们多给你准备了几套绿色的裙衫。”
小夭笑道:“我现在也喜欢绿色。”
俊帝对颛顼说:“你再陪小夭一会儿,我去看看阿念。”
颛顼陪着小夭仔细看了一遍明瑟殿,这个殿很小,但恰是小夭想要的。
颛顼问小夭:“觉得还缺什么吗?”
小夭摇头,“多年的流浪培养了我几个习惯。喜欢吃,美味的食物是最实在的东西;从不认榻,随便躺哪儿都能睡着;知道外物很难携带,我对外物几乎没有任何欲念。”小夭躺倒在舒服的软榻上,“这种东西,有时我就享受,无时我也不会惦记。”
颛顼说:“你已经不再流浪了。”
小夭懒洋洋地说:“人少时形成的性格几乎终身难改。”
灯光映照下,小夭肌肤雪白,衬得额间的绯红桃花娇艳欲滴,颛顼忍不住伸出指头轻轻地摸着,“这桃花印记和真的一样,简直就像把刚摘下的一朵桃花镶嵌了进去。”
小夭笑道:“这话你小时候就说过,有一次你还哄着我别动,用手指头使劲地抠,把我脑门都抠红了。”
颛顼也笑,“我想起来了,你后来给了我两拳,把我嘴都打肿了,你还跑去跟我娘告状。”
小夭有些困倦,微微合上了眼,“舅娘哭笑不得,打了你两下,可我偷听到她居然气恼的是你怎么连女孩都打不过……”
颛顼依依不舍地站起,对婢女吩咐:“服侍王姬洗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