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的列车、星光闪烁之下影影绰绰的站台、以及站台上刚刚下车或者即将上车的三两乘客，都让提着行李正从车厢里走出的方知晓感受到莫名的寒意！这种感觉，在南方的盛夏之夜，来得莫名其妙。
将行李箱放下，方知晓先扣好上衣扣子，他有些庆幸选了一件长袖的衣服穿在身上！
“哥！大哥！”夜色中，两声孩童的呼唤让车站上的不多的几位乘客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半大不小男孩子正拉着头上梳两个揪揪的小妹妹，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大声呼唤。女孩因为太过兴奋，头上的小揪揪随着跑动而一颤一颤的，当跑到站台灯照射所及的范围里，灯光照在脸上，红润润的一片，很像一枚刚从水里浸过而后捞出，还带着水珠儿的圣女果。
方知晓笑着喊道：“大弟、大妹，别跑，看摔着！”说着忙快走几步，和许久未见的弟弟妹妹抱成一团。
“大哥，村里人说你去上大学，变成了大学娃，就不要我们了！”大弟委委屈屈地说出一句这一年他最想问的话。
方知晓抱起大妹，为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才转身对大弟微嗔道：“别听那些人胡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平时不好好学习，尽想这些不可能的事！还是大妹最贴心！”
大弟委屈地低下头去，大妹伸手指着小哥哥道：“大哥，你上大学以后，咱爹就不准二哥再上学了。”
闻言方知晓倏然看向大弟，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弟弟正委屈地低着头，知晓皱紧眉头，他知道此时说任何话语都是徒劳无功，因此他慢慢把妹妹放在地上，伸手摸摸大弟略微发黄的发丝——为了他一个人的大学梦，他的家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
大妹毕竟还小，不甚明白两位哥哥之间的无声，她拽着方知晓的衣襟，语气有些迫切：“大哥，我们做小车车去！”幸好妹妹的话，接触了方知晓的尴尬。
“什么小车车？”知晓以为这只是妹妹的又一个幻想玩具。贫寒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多的玩具，所以一截竹竿足以让他们感受到骑大马的快慰；而一片叶子，也足够让他们联想到帆船的迎风破浪。
大弟忙解释道：“是村支书听说你要回来，专门请示乡里批了一辆小轿车来接你！”
“什么？”知晓不理解地眨眨眼睛，“只是为了接我？莫不是支书出来开会？”
“不是不是！”大弟摆摆手，“来的时候就只有我和大妹！说好了是专门去接你的！”
“还有一只会开车的什么鸡叔叔……”女孩轻声说道。
“大妹，告诉你多少遍了，是司机叔叔！”
方知晓突然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真心的大笑。他抱了抱妹妹，而后再次提起行李：“走，我们回家！”“家”这个字，被他大声念出，他似乎要站台上所有旅客都能感受到，一位归家者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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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方知晓和司机师傅随意地聊了几句，便觉得索然无味。从接到燕大录取通知书之后，他就接受到太多人的奉承和关注——尽管初时的他，也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在外漂泊了一年，方知晓褪去了曾经的幼稚、天真，以及自命不凡。
燕大毕业等于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世界顶级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只不过说明他在中学阶段的圆满完成，那只能算得上是一个节点，如此而已！
可是回到家乡，再次接受到这种关注，让方知晓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一年来，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在变化，但家乡，永远是一成不变，近乎停滞。
从车上下来，司机又反复叮嘱已经说了无数次的话：明天村支书会亲自来到你家看你！方知晓淡淡点头，直到车子远去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父母还没有入睡，他们在等待离家一年的儿子终于回来。或许是太久不见，知晓第一眼就发现了父母的容颜又老了不少，他低下头狠狠忍住泪水，只讷讷道：“爹、娘，我回来了！”
方父一眼便看出了儿子的情绪，不由双眼一瞪：“回来就回来，哭什么？”
“娃刚到家，你吼啥？！”方母上前去拉儿子，“这娃，一年没见身量又高了！”
知晓有些局促地摸摸脸，忙蹲下从包里拿礼物：“娘，我给你和爹买了一些礼物……”
话音未落，大弟大妹跳闹地围拢上来：“哥，那我们的礼物呢？”
方知晓抬头笑道：“呦，我忘了你们两个小个的！”
大妹已是面现沮丧，方母笑着摸了大弟一把，微嗔道：“这孩子，大哥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两个孩子立即欢呼雀跃，方父被撂在一边，这时候为了提醒老婆孩子自己在家中的威严，已经站起身来：“好好的买什么礼物？瞎花钱！时候不早了，你走了一路应该也累了，快去睡！”
“晓得晓得！”方知晓点头，侧身间竟看到自己一年前的高考剪报被镶了一个镜框，挂在微微发黄的墙壁上。
注意到儿子的失神，方父犹自炫耀道：“当初你说录取通知书要带走，我就只好找人把这个镶上了。对了，录取通知书还在不？我再去镶个框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原本想回绝的方知晓看到老人眉飞色舞的神情，终于还是不忍拒绝，弯腰从行李箱中掏出了大红通知书——这是他当年从家乡拿出去的通知书，报到第一天只用了一小下，而后就被他原样不动地放置在这里一年之久。没想到家中的父亲，还惦念着这一纸将自己送入象牙塔的入场券。
第二天，方知晓起得很早，虽然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可是精神很好。
将一些钱交给父母：“这是我在外面勤工俭学挣的钱，以后我的学费也不用你们张罗了。燕大老师很好，我一去他们就给我找好了工作。还有，我听说大弟因为我的缘故退学了，我想请爹娘成全大弟。”
“你在外面勤工俭学做的是什么？”方父没理会知晓的请求，而是很关心他的工作性质。
“打扫卫生、做服务员，还有做家教。”知晓将刚刚进入燕大时做过的工作说了一遍。
方父淡淡点头，又将钱塞回给知晓：“我们不能要你的辛苦钱！这钱你留着买书用！”
“不！”方知晓不敢直接推塞，他将钱接过又放在了桌子上：“北京是大城市，钱也比较好赚。我手头还有一些钱，足够支付下一学年的学费，这钱是我孝敬爹娘的！”
“这样的话，这次我们收下，但是在你大学毕业之前，不准再给我们钱花。也许北京那边收入高一些，但我听小娟她叔说，花销更大！”说到这里，方父淡淡瞥了一眼院子里正在喂鸡的大弟：“我和你娘商量过，入秋就让大弟去上学，他能不能继续上，要看他的考试成绩！”
听了这话，方知晓立时笑了：“好，谢谢爹！大弟也是读书的料子，肯定没问题！还有……大妹她小学还没读完就……”
“女孩子家读什么书！过不了几年找个婆家就够喽！”方父说完这话，方母忙附和地点头：“就是，女娃家，怎么跟男娃比！”
看到父母意志坚定，方知晓只得回身看着院子里正蹲在大弟身边的妹妹，心头不由涌起怜惜之情。蓦然间他想到了东儿——那个书香门第的女孩子，在八九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是正陪着父兄游历欧洲，还是围绕在名家大师身畔叨陪鲤对？
突然，院子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大弟已经好奇地跑到门边去看，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往回跑：“爹、娘，村支书来咱家了！”
方知晓看着闪亮登场的支书，险些笑出来。也许是这位村支书新闻看多了，竟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
知晓好脾气地一一作答，并感谢领导来访。最后村支书提出要大学生方知晓到母校去演讲。
本想一口回绝，但是看到父母脸上的殷切期盼，方知晓还是无奈地点头应允，不过却以要好好准备，而把时间订到了八月份。因为此时他一想到“欢迎大学生方知晓荣归故里”或者“方知晓告诉你如何考入燕大”这样的大幅标题，就觉得一阵恶寒！
接下来的日子，相对平和得多。方知晓除了每天上地，就是帮母亲做些家务活，空闲之余他翻出曾经的课本——那些课本都被母亲整齐地码成一摞，叫来大妹，悉心教导。既然父母意志坚决，他也只好徐而图之，总之要先教给大妹一些基础知识，其他的，只好等妹妹再长大些才好决定。
那一天，方知晓正看着妹妹有板有眼地摹写古诗，突然传来敲门声，随即听见母亲热情的招呼：“小娟，你怎么回来了？”原来是去年带方知晓一起进京的同乡小娟！
方知晓忙放下书走出来，面带笑意地和小娟寒暄几句。
“方大哥，听说你要去演讲呢，只可惜我要赶着回去。”和去年相比，小娟更加外放也更为热情。
“快别提那个！”知晓忙着摆手，低声道：“我这是赶鸭子上架！”
方母请小娟坐下，自己去灶台边忙活。小娟拨拉着刚刚烫过的直发，瞥了一眼知晓脚上的鞋子：“方大哥，你这鞋很贵吗？”
闻言，方知晓略微缩了一下双腿，随即笑道：“冒牌货，不值钱。”
“就是，你看我这表！”小娟伸出右腕露出一块小巧的金色坤表，“才五十块！听说要去正牌店里买，好多万呢！我看几十块钱的东西，也很好用！再说了，五十块钱在城里买方便面也能买一大箱呢！”
“娟儿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好女孩！”方母不知何时走出来，手中还端着两碗糖水，“来，喝口水。”
“谢谢大婶！”小娟忙接过方母手中的碗，让方母坐下后自己也坐在一边。
看着自家母亲和小娟聊得比亲生母女还要亲热，方知晓心中生出一股怨气，他是为此时在自己屋里正摹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妹妹，感到难过。同时也是隐隐担忧，他想，自己的母亲，和东儿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呀！
“方大哥，你在想什么？大婶在和你说话！”小娟摇了摇方知晓。
知晓反应过来，看看母亲，茫然道：“娘，您说什么？”
“娘说，小娟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孩，你把要演讲的内容和娟儿说说，让她给你看看。”
“哎呀，大婶，我怎么跟方大哥比呢？……”
听着小娟和母亲彼此的谦让之词，方知晓觉得索然无味，恰好此时大妹在屋子里呼唤他，方知晓忙起身向里走去。
“哥，你不喜欢小娟姐？”大妹放下笔，摇晃着哥哥的手腕。
方知晓忙“嘘”了一声，拉着大妹走到窗边，才低声说：“哥不是不喜欢小娟姐，就是刚才走神了。”
“那大哥要娶小娟姐做嫂子？”
“小丫头整天想什么？我怎么可能娶小娟呀？”
大妹仍然不依不饶：“你不想娶她就是不喜欢她！”
“好了好了，刚才交给你的诗背下来没有？给我背一遍，背错一个字打一下手板！”方知晓拿起手边的竹板，在弟妹面前他足够严厉。
“那要是背正确了，哥给我什么奖励？”小丫头眨眨黑亮亮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问着。
方知晓笑了，他抹去大妹脸上刚刚蹭的铅笔印，问道：“你想要什么奖励？出去和二丫玩？”
大妹摇头：“把你昨天一个人念的那首诗教给我？”
“什么诗？”方知晓愕然，看来自己这一年报馆的工作没白做，已经在潜意识状态学会吟诵诗句了。
“人家不会才要你教的，我只记得一句话，是……面壁十年图破壁，其他的还有大江、嗯……难酬蹈海……大哥，我觉得你变了……”
方知晓紧紧抱了抱大妹，轻声在她耳边许诺：“大妹，我怎么变也是你哥！你一定要听话，哥哥以后带你出去，你不该留在这里。”大妹懵懂地看着哥哥，她还不能理解大哥的话，只是感觉到大哥对自己的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