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我会预言,然后这里有一个人,我告诉他,他明天出门时,会被掉下来的花盆打破头的话……”
我:“那么那个人明天肯定就不会出门了。”
她微笑起来:“是啊。但是,花盆一样会掉下来,一样会砸中他的脑袋。”
她眨了眨眼睛:“别以为命运可以轻易地被改变。”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患者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我在现实社会接触过的女人中最漂亮的。
她的太姥姥、姥姥和母亲都是北京城里比较出名的女通灵师,也就是所谓的狐仙附体的女子,也俗称大仙,能看风水,能召死人,预吉凶,她年纪轻轻,但是也已经通晓风水,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驱治疾疫、筮法占卦,据说她还跟不少名人算过命,下过咒。
从医学者的角度来说,我当然是不会相信她的说辞的,我接触过不少患有精神疾病的风水师父,也了解风水这一行的本质,事实上占卜这东西利用的就是一个心理暗示和心理诱导的东西,不少催眠师就能做得更高绝,此外人的心理本身就存在着相信自己期待和熟悉事物的倾向性,利用这一点,往往能够在算命上无往不利。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研究过看相算命这回事,还特地和一名算命佬接触过,我让他算算我一位住院的朋友母亲身体能否康复。他算命的时候问我:“他母亲的床是不是靠前的?”
我故意说不是,床位离门比较远,是靠窗,他就说他说的靠前是指靠医院出口大门,不是指病房大门。事实上,语言指向的模糊性就是最好的糊弄人方式,像“前后左右”这一类的字,其实都是需要一个参照物的,他只给出一个字,然后当你否定的时候他随便修改一下参照,他就永远是对的。
不过这名女患者情况有点不一样,她患有精神分裂,还有间歇性失忆症的症状。
根据她亲属的描述,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自言自语,一个人在空地上用手势跟空气交流,就好像那里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似的。然后她还会突然忘记一些明明才刚刚发生过的事,甚至有时候还会突然跟早已经死去的人交谈,有时候还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行为,有时候又会变得非常的成熟,有时候她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说起古文乃至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来。总而言之,根据她亲人的描述,她有的时候就像是被鬼魂附体了一样,性格会大变,最频繁的时候一天就会变几十种性格。
她:
“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你明明是一名医生,你有一套你自己的信仰和世界观,但是你还是喜欢深入了解我们这些跟你信仰完全不同的人的想法。”
我:
“我的确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其实说起来,我也不觉得你们的一些想法就是错的,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我已经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很多被称作精神病的人,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病,他们中有不少甚至还有天成级的想法,他们缺少的只是一次实践,或者一次功成名就让社会知晓的机会。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的时候多少人把他当成疯子?但是人家还是被历史给当成了伟人不是么?”
她:
“没错,你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不同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是平凡人,他们就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的俗世生活,五谷杂粮,柴米油盐,最后老来眼睛一闭,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他们不需要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因为那对他们过日子并不是必要的。但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是从不同的角度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些真相有些比死还要可怕。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只认识到了一部分,但是如果把他们看到的世界拼凑起来,肯定可以拼凑出一幅关于世界真实面貌的宏伟图景。”
我:
“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我觉得你的思想很清晰,他们说你经常说胡话,是真的吗?”
她:
“如果你从那些平凡人的角度来看,我肯定是和他们,还有你是不太一样的,我自己也很清楚呢。不过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我的太姥姥,姥姥,还有我妈妈都有跟我一样的天赋,这是一种遗传,不是什么病。我们这个家族一代代传下来,都是这样的。我跟其他人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是两个世界的引渡人,你想把我引渡到那些平凡人的世界里,但你要知道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活儿,因为雪莲只能长在雪山上,你定要移植到草原里,就会死。就算勉强活下来,也会失去灵气。”
我:
“你说话真有文采,你的语言功底很棒。”
她:“谢谢,我从小就看古文诗词,因为我要继承我妈妈的事业。”
我:
“这么说,那些人说你自言自语的时候,你其实头脑很清楚吗?”
她:
“那个时候头脑是有点昏了,但我那不是自言自语,而是我弄错了时间。”
我:“弄错了时间?”
她:
“是啊。我和别人活在不一样的时间里,我的太姥姥,姥姥和我妈都是这样的。我们和其他人并不是同一类人,虽然我们看起来和普通人长得一样,但是其实我们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
我:
“不一样的时间?”
她:
“这个你肯定很难懂进去。”
我:
“其实每个到我这里的人来说明他自己的想法时,基本都会说我很难懂进去这句话,不过我想我的理解力还是可以的。”
她:
“嗯,好吧。但是你要理解我,你就必须先抛弃你原来的时间观念。对于你和其他人来说,时间是连续的,清晰的,但是对我来说,时间是破碎的,大多数时候连逻辑性也没有。”
我:
“怎么说呢?”
她:
“你知道这个世界的真正样貌吗?这个世界的真正样貌,其实是一本书。这本书的页码,就是时间。页码往后翻,就是时间在前进,往前翻,就是时间在倒退。书里的人物是没有办法提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遭遇什么,会碰到什么的,他们只能够按照页码,一页一页地走下去,所以他们的记忆、思想都像书页那样连贯。”
我:
“所以你是说,你书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物,就像先知一样,能够不按着书的页码走是吗?”
她:
“不是书里的人物,我是一条书虫。”
我:
“书虫?”
她:
“嗯。书虫可以在书里钻来钻去,有的时候可以钻到书的末尾,有的时候可以钻到书的最开端。也有的时候,可以和书里的人物同行。你就是书里的人物,现在我能够和你正常交流,是因为你我的时间是同步的。但是也许过一会儿,我就会回到我小的时候,和我已经过世的姥姥说话,然后再过一会儿又会回来。”
我:“这么说,你也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
她:
“当然知道。但是知道些什么,那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有时候我会到几十年后,看到那时候的世界。也有的时候,我会到几百年前,看到那时候的历史。”
我:
“几百年前?可你现在也才二十多岁吧。”
她:
“二十二,但那是我的前世,也是我老太姥的前世。我和我的老太姥是同一个人,我们家族一直都是四个人在不断地轮回。我以前去过天聪年间,见到过当时镇守锦州城的祖大寿。”
我:
“呃……祖大寿我不太清楚。你说你跟你老太姥是同一个人?”
她:“是的,我就是过去的她。我的妈妈,我的姥姥,我的太姥姥还有我是分开的,但是从老太姥开始,我们家族就是四个人在轮换了。很不可思议吧?但是我确实知道我太姥姥小时候的模样,因为我以前回到过回去五次,都是以我老太姥的身份。”
我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虽然知道这名患者的话一点真实性也没有,但是当我不自然想到一个家族祖上四代只是一个循环的场面时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
“你说你去过未来,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她: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世界的语言,因为我去了那里之后,一开始听不懂那个时代的人说的话,未来的人创造了很多他们专用的词汇,就像现在流行的网络用语一样,等我慢慢了解了一些那个时代的文化后,我才能听懂他们的话。”
我:
“那个时代的文字也不一样嘛?”
她:
“很不一样,我去过三十六年后的未来,那个时代的人已经不怎么用汉字了,而是用像是拼音和英文混合的一种世界语。我想那是为了方便和外国人交流。”
我:
“那个时代是怎么样的?能描述一些你看到的景象吗?”
她:
“我只待了两天,所以看到的不多。但是那个时代的人给我感觉很幼稚,很多人都有小孩子脾气。而且到处都是游戏。”
我:
“到处都是游戏?”
她:
“嗯,那个时代的人工作就像打游戏一样,只要坐在家里远程操控就行了,就好像现在一些年轻人在家里玩游戏一样。甚至就是上厕所小便都像是在玩游戏。”
我:
“上厕所小便都是在玩游戏?”
她:“嗯。特别是男人上厕所的时候,会有一个一个靶子,就像是专门让你玩射飞镖游戏一样。还有烧水的时候只需要十几秒钟就能烧好,我记得是叫太赫兹炉的一种特别炉子烧水的,很是方便。”
我:
“那个时代的建筑呢?”
她:
“建筑的话变化不是特别大,毕竟一座大都市要在几十年里把所有大楼都拆了重建是不可能的,但是商场变少了,娱乐设施更多了,娱乐宫啊电影院什么的到处都有,连飞机上和船上都有电影院了,电影院不再是固定的了。城市里还有很多专门送快递的飞艇和空心管道,那些水母一样的飞艇会在城市里兜转,飞到一个街区就会放出一些无人机来自动送货,智能很高。还有上班的时候,也可以乘坐飞艇了而不单单是公交了,因为公交太堵了。”
她的描述之详尽让我很是震惊,我本以为她会像是一些算命骗子一样用记忆模糊之类的借口来糊弄一下,但是当她连太赫兹波这样的东西都说出来时,我着实有点意外。
我:
“那那个时代的政治呢?”
她:
“未来的政治很搞笑,我印象很深,那就像明星选举或者相亲节目一样,都是用电视机一样的机器实况投票的,观众和委员会的人有投票权,只是委员会的人票数多一些。”
我:
“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话,那我想你绝对有着不同一般的想象力。”
她:
“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你不会相信我真的有到未来的能力,你更相信的是当下科学理论的解释,但是科学本来就是一门跟随在现象后面的学科。其实我也更希望我是一个普通人,可惜我不是,我是一个可悲的人。”
我:
“可悲的人?”
她:
“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预知未来更可悲吗?就像我这样,不但知道未来是怎么样,还没法改变。人生对我来说,就好像在翻看一本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书,有时候一个人一出场,我就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知道我的一生中会遇到哪些人,以后的丈夫是谁,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我是怎么死去的。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
“如果未来真的是已经决定了的话,那谁也改变不了吧?”
她:
“不,有些人还是能够改变的。”
我:
“什么样的人呢?”
她:
“像你这样的人。”
我:
“我这样的人?”
她:
“对。你是站在两个世界中间的人,你是引渡人,你可以把普通人引导到我这样的人的世界里,你也可以把我们这样的人引导到平凡人的世界,你接触了很多人的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很容易地就改变你自己的世界立场,所以没有一个人的世界能够约束你。我的世界你可以选择走进来,也可以不走进来。还有其他人,那些被世人当成精神病人的人,他们的世界你也可以走进去,也可以走出来。你穿梭在不同的世界里,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未来,你没有固定的世界观,你的未来是自由的,没人能够拘束你。”
随着我和她的交谈,我感觉我自己渐渐被她给吸引了,或许她的话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但是却足够有趣,能够让人产生信心,甚至让人着迷。她的年纪很轻,但是人却很成熟,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种魅力来源于她美丽的外表和巧妙的语言。
我和她谈了很久,她告诉了我很多她的思想时间流到其他时代时的所见所闻,直到一个小时后,我们的谈话才突然间中止。
原因是一个小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古怪,嘴巴不安地蠕动着,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和疑惑,就像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似的。
她侧着脑袋,迷茫地看着我,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无辜又焦急地问我:
“叔叔,你是谁啊?这里是哪儿啊?我奶奶呢?奶奶?!奶奶你在哪里?”
看着她那幼稚的表情,我相信她的这种恐惧和疑惑都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不是她发病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现在在她身体里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小时候的她。
如果世界是一本书,我想或许我真的只是书里的一个无知的纸片人,而她,是那条不受到时间约束的书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