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棋子成为自己的棋手?”
柳澜喃喃的重复着陆吾方才所说的话语,突然笑道:“倒是有趣。”
他双眼微抬,看着对面的陆吾微微伸手道:“请吧。”
陆吾欣然领命,缓缓捻起一枚黑子,看着满盘的局势沉吟了一瞬,顺势落子。
柳守奇凝神看向棋局,眉头微微一皱。
陆吾所下之子,却是异军突起,在白子的腹地走上了一步。
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却也是他不可能想到的。
那黑子四面楚歌,却是突围不得,怎么看都是徒劳之功。
柳守奇暗暗摇了摇头。
柳澜看着陆吾落子之地,也是微微诧异。
他捻起一枚白子,细细思索,观察整局棋的形式,不解其意。
柳澜轻轻落子,继续对黑色的大龙围追堵截,丝毫未曾理会陆吾所行的一步棋。
陆吾继续落子,却是依旧在白子腹地。
柳澜诧异的抬头看了陆吾一眼,却发现少年专注的盯着棋盘,神色认真。
白子再进,却是将黑色大龙的一只爪子斩落。
陆吾微微皱眉,却并未在意,依旧在白子腹地前行。
陆吾落子看起来毫无章法,随性而为之,越下越快。
柳澜则是乘胜追击,落子也是飞快。
几番对弈,黑龙疲态已生,颓势频现。
柳守奇终是叹了口气。
这么看来,陆吾这小子并不会下棋,只是图逞口舌之快罢了。
陆吾看着黑子的颓势,面色沉静,继续行于白子腹地。
柳澜微微皱了皱眉,不解陆吾落子之意,却依旧跟进,终是兵临城下,只差一子,便可攻城略地,将黑色大龙斩首,获得黑子半边疆土。
眼见胜负已分,柳澜这才抬起头来,微微自得的看着对面的陆吾,神色间满是戏谑之意。
柳守奇都没眼再看这盘棋局,只当是被这小子耍了。
谁知陆吾突然轻笑一声:“成了!”
哒!
一子轻落,却是先前龙爪被斩之处。
一枚白子气尽,自棋盘上黯然遁去。
柳澜微微一愣,细细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白子腹地中的黑子竟是成了一只黑色的龙爪,以戏珠之势将自己斩去龙爪的巨斧从中劈裂而开!
那一枚白子提去,一息气生,白子腹地中的黑子一时间竟是与黑色大龙遥相呼应。
柳澜脸色一变,白子频落,但是白子腹地中的黑子生机已现,任他如何围追堵截,终是不能影响其半分,反倒是将白子阵地搅得一塌糊涂。
柳守奇眼见此番局势,双眼睁得老大,愣愣的看着棋盘上两军厮杀,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黑子似是突然有了活力,冲白子已断的巨斧处缓缓蔓延,白子意欲阻拦,却是被腹地中的黑子牵制,一时之间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盏茶功夫,黑龙蜿蜒的身躯终于是扩张到了白子的缺口处,以迅猛无匹的攻势一举突破了白子的阻挠,与原本处于白子腹地的黑子相接,组成了一只更大的龙爪,掐住了白子的咽喉。
到了此刻,黑白双方的局势突然发生了反转,白子腹背受敌,竟是被黑子逼得四面楚歌。
陆吾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着实让柳守奇开了眼界,他偷偷看了一眼老爷子的脸色,后者脸色虽然看似平静,但是柳守奇作为柳澜的儿子,自是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从柳澜的眼神中读到了些许被掩藏的很好的震惊与落败的不甘。
到了陆吾落子,只差一子,陆吾便可毁去白子所有的基业。
陆吾指间轻捻棋子,却是突然安静了下来,眸光变幻莫名。
他缓缓探出手去,就欲落子。
轰!
就在这时,他突然心神一颤,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苍茫荒芜的战鼓擂动之声,夹杂着滔天而起的汹涌怒吼。
此刻,陆吾的眼前浮现出了一股苍凉悲壮的场面。
他仿若置身于战场之中,四处狼烟滚滚,尸横遍野,整片大地都满是腥稠的鲜红,流血漂橹。
硝烟四起的战场上,烈马嘶吼,铁甲冰冷。
处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四处刀光剑影,炮火纷飞。
荒野中不断回荡着一声声的尖锐的哀嚎,宛若九幽黄泉爬出来的厉鬼,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和愤怒。
秋风烈,战鼓擂,无尽的战火蔓延,烧透了半边天空。
一股悲凉浩茫的情绪突然自陆吾的心间升腾而起。
那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哀嚎宛若一道重拳,狠狠地击打在他的心中。
雨点般密集的战鼓声愈来愈强烈,他整个人的灵魂此刻都情不自禁的随之擂动!
此刻,他明明身为棋手,却宛若满盘的棋子一般深入棋局,脑海中充斥着残酷的厮杀和遍野的残垣断壁,满目血流成河。
一时间他只觉得伸出的手中的棋子重若万钧,始终难以落子。
柳守奇看着陆吾犹豫不决的样子,丝毫没有了先前的从容镇定,顿时一惊。
他回头看向对面满脸笑意的柳澜,突然明了了什么。
作为儿子,对于这位父亲,他最清楚不过。
柳氏家族的老佛爷柳澜,修剑两百余载,以一身血肉温养剑意数百载,早早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天人之境,剑心通明。
此刻陆吾所经历的,正是柳澜以剑心通明的“道”之意境,引领陆吾走入整场棋局,叩问本心。
柳澜此刻所施展的,正是他两百余载所创剑道之首式——问心剑。
这一剑,不伤皮,不伤骨,唯问本心。
这一式剑法,以不同境界的修士伟力各不相同,却都是能够以道之意境叩问人最深层次的本心,以观对方的心性。
柳守奇万万没有想到,柳澜竟然一上来就并未留手,直接以问心剑叩问陆吾。
这不过是一局棋,柳守奇没有丝毫的理解为何柳澜此刻会施展如此高深的手段,仅仅只是对付一个不过泥胎八炼的懵懂少年。
陆吾此刻只觉得棋子每下落一分,脑海中的凄厉嘶吼就更尖锐一分。
他整个人仿佛是要被这恐怖的嘶吼声冲击的魂飞魄散,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倒。
他的脑海中隐隐传来些许尖锐的疼痛,似乎隐隐有声音在不断的回荡,叫他收手。
那个声音仿佛充满了某种充满蛊惑的意味,告诫他这些都是面前的柳澜所施展的难以言喻的手段,以自己这一身的修为,那是远远是无法与对方相争的。
似乎只要此刻收手,那些尸横遍野,那些凄厉残酷的尖叫,那些震耳欲聋的战鼓,那脑海中的疼痛都会一扫而空。
陆吾粗重的喘息着,自鼻息间喷吐出两道粗粗的白气,烧灼的周围空间一阵沸腾。
他的双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竟是有些诡异的猩红,好不骇人。
陆吾探出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承载着万钧之重,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指间的棋子,一瞬不移。
“收手吧。”
“放下吧。”
“没用的,放弃吧。”
一声声鬼魅般迷惑的声音在他的心头不断响起。
“救救我们!”
“不!不要!”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残忍,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一声声尖锐的哀嚎声一次次的冲击它的灵魂,让他眼前发黑,丧失所有的思考。
陆吾的手掌突然在虚空中停了下来。
一旁紧盯陆吾的柳守奇惊讶的看了陆吾一眼,微微皱眉。
莫不是终于承受不住了?
另一边,柳澜眼帘微垂,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光随意的洒落在棋盘上,似是不知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突然打破了这院落中的宁静。
一抹光亮突然在棋盘上亮起,似是投入湖中的石子一般,顿时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陆吾手中的棋子终于是落到了棋盘上,他脑海中的异状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守奇诧异的看了陆吾一眼,心下震惊。
却还曾唯有一人能够在这等境界破了柳澜的问心剑。
就是族中的柳泰等人,也是至少达到了技之境后才能够破得了问心剑,这陆吾明显不过才是泥胎八炼,却是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破了柳澜的问心剑。
柳守奇的眼神转向柳澜,后者的神色却是专注于棋盘之上,丝毫没有任何的惊讶或者后续的举动,仿佛问心剑不过随手为之,毫不在意。
柳守奇低头看向棋局,却是瞬间睁大了双眼。
陆吾这一子,并没有赶尽杀绝。
这一子,陆吾选择的,是和棋。
在这黑子局势大好的形势下,这局棋终于是和了。
陆吾既未取胜,也未落败。
柳澜同样,未胜未败。
柳澜缓缓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陆吾,轻声道:“为何?”
陆吾这才站起身来,发觉自己已是满身大汗。
他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道:“这局棋,我既言不败,自是不能落败,这是信。但您是前辈,我自是不能胜了您,这是尊。”
“也是谦。”一边的柳守奇突然接了一句。
柳澜听闻柳守奇的话,这才没好气的道:“若是你,固然是没有和的机会。”
陆吾轻笑了一声,躬身道:“您可不会留给族长前辈一口喘息的余地,只不过小子赌了一把,赌前辈能够仗着自身的强大放小子一马,这才赌赢了。”
柳澜回过头来,轻笑道:“骄兵必败啊。”
陆吾笑而不语。
柳澜却是紧盯陆吾,眸子中满是赞许。
因为他知道,陆吾对自己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才选择和了这局棋,而非出于某种心机或者谄媚。
毕竟,问心剑下无冤魂。
更无世俗淤泥与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