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已经徒有虚名。
全盛时领万年、长安、新丰、渭南、郑、华阴、蓝田、鄠、盩厔、始平、武功、上宜、醴泉、泾阳、云阳、三原、宜君、同官、华原、富平、栎阳、高陵二十二个县,如今只余十县,半数割隶他州。
而府治所在地的长安,也早已不复大唐时的荣华。
唐朝末年,黄巢攻入长安城,使长安城“宫、庙、寺、署,焚荡殆尽”,其退出长安后,朝廷曾又花费无数精力财力物力进行修缮。
没过几年,李茂贞来了,“犯京师,宫室间舍,鞠为灰烬,自中和以来,葺构之功,扫地尽矣”。
李茂贞兵退后,唐王朝再次修缮,这一回没钱了,只把太极宫给勉强修成,没用两年,朱全忠来了,宦官韩全诲劫昭宗西去凤翔,然后火焚宫城,朱全忠进了长安城后什么也没得到,大怒,彻底焚毁长安城。
但虎死不倒架。
天下天子轮流换,京兆府还是叫京兆府,而在城墙原址上修葺而成的新城墙还是有那么几分皇皇大气,只是大明宫等皇宫禁苑成了遗址,在历史长河中烟消云散。
宋炅驻跸前节度使李洪义的别墅园林中,有小桥流水,有曲苑风荷,但此时的气氛却是满园肃杀,隔着三座院子,还能听到官家那斯斯底的怒吼:
“你捅了大篓子,还敢自称有功……”
李继勋缓缓解下兜鍪,理了理红缨,稳稳的将兜鍪放在几上,这才徐徐的吐出一口浊气,一脸郑重的道:“臣,若非为国家社稷想,何苦要去蕃区冒险,掠来的三千多匹战马,是朝廷的,死人堆里翻出的铜钱银子,一半是军资,一半进了将士腰包,而蕃人恨不得鞭尸泄恨的,是臣。
官家只看到了我军有腹背受敌之困,却未曾看到我军有联手藩部反推逆秦的机会。”
“反推?”
“不错,臣入藩区,所举旗号,皆为秦旗,本就是祸水西引之策。”
“哈,你当藩人都是傻子不成?”
李继勋笑道:“只要如李彝兴辈不傻就行。”
宋炅怔住了,象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李继勋。
李继勋仿若不觉,自顾道:“蕃民百部要报仇,李彝兴等要兴兵,打谁不是打,只要能抢回财富就行,那么,为何不让他们打逆秦?
如今我关中西北门户大开,天险即失,关中难守,与其被逆秦步步紧逼,不如明明白白的告诉蕃人们,有本事,就从阶秦二州南下,能抢到多少,都是他们的,大散关外,他们能打下多少地盘,都是他们的。
朝廷最多,损些名器,拨些刀枪,表个姿态,如此而已。
可能逆秦来说,却等若腹地中放进了十万虎狼,量那秦越纵有三头六臂,也会自顾不暇。
如此良机一起,我三军再奋血勇,夺凤翔,西出大散关,甚至可以直接兵临兴元城下,到那时……”
宋炅只觉着尾椎处有一股寒意冲天而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喃喃语道:“若如此……若如此……”
“官家,与其让自家百姓将士流血,不如让敌境士庶受些苦,这千苦骂名,臣来担之。具体如何出使,官家可召宰执近臣细议之……容臣先告退。”
……
“九郎,你似乎在下一盘大棋?”
秦越性子比较随和,或者说还没养成真正的皇帝做派,所以身边人只要不在公共场合,在称呼上都比较随意。
程慎人如其名,虽字工作有他把关,秦越可以放一万个心,而嘴巴更是牢,除本职事外,从不与人谈论朝政,这一次,却是很难得的开口问话了。
秦越正在对付刚出炉的炒粟子,这东西,只有刚出炉时烫嘴才好吃,冷了就不香了,且胀肚子,闻言笑笑:“怎么说?”
“军事上,某一窍不通,但似乎,这仗打的,有些怪异,嗯,某是不懂,所以随便问问。”
“哪里怪异了?”
“敌李继勋部北上,我军放任其离去,此异一也,韩伯达主持修路大计,却临时抽调火速赴任阶州,此异二也,整军备战在这凤翔近半月,却不趁胜追击,此异三也。”
“……”
秦越将剥开的粟子放回桌上,擦了擦手,笑道:“是有些小九九,大军迟滞不前,一来是想在经济上再拖一拖伪宋,这对我们后续的接管治理有利,二来,我军三年军屯尽种棉花了,这天一冷,我军能全换上棉衣,而宋军却没这个条件,所以缓一步与宋对决,对我军还是有利的。
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我眼里,第一大敌不是伪宋,而是那头契丹东北虎,我军打赢伪宋,那头东北虎再好瞌睡,也会醒来。
虎下狼从,蕃区诸部,便是那群狼。
李继勋夺路北上,是我军口袋没扎紧,属于意外,但他既然北上,就让他闹腾吧,有些事,提早点解决,也有利后面的局势。”
“可……”
程慎想了想道:“可既然要对付蕃部乱兵,为何又派大军向京兆府进军?”
“因为藩部太散,议事聚兵没有一个月完不成,这也是李继勋敢在藩区乱来的底气所在,所以,只管出兵无防,蕃兵若是南下,少量的先头部队,我边防大可抵住,只管放心,来,吃粟子。”
程慎没有去接粟子,却取过茶壶续了茶水,想了想又道:“辽王胸无大志,整日饮酒嗜睡,性又残暴,好杀人,九郎又如何推断他们会南下?”
“因为财富。”
秦越将粟肉扔进嘴里,香喷喷的吃了,方笑道:“早几年,中原比契丹还穷,每次打草谷都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契丹没兴趣大举兴兵。
可如今,我大秦富甲天下,中元通宝通行天下,蜀锦蜀绣蜀棉漆器,哪一样不让人眼红?但路遥,打不到,只能干着急,可若是我军吃下关中,那就不一样了,从大同出兵,过晋阳境,几天就能到。
与宋交兵,之所以不急不燥,其实也有实战练兵的考虑,东北虎,西北狼,才是需要硬啃的对象。”
……
千骑卷平岗。
原野大地惊惧匍伏,瑟瑟颤抖。
有如雷铁蹄声自远而近,征尘滚滚中,旌旗漫卷,玄甲铁骑分延成一道长长的黑线,气势如龙的疾驰。
马队上空,有雪白在雄鹰平掠着双翅,优雅的飞扬。
率着马队在旷野上驰骋,这对甲寅来说,就不是打仗,比郊游还爽。
所以,他的身边,除了万年不变的花枪和赤山外,还多了一个手执狼牙棒的胖子和习惯于扛刀在肩的武疯子。
祁三多和石鹤云为了这难得的机会,本官职司都不管了,反正有副手在,有枢相在,兵马扔给他就是了。
马队再一次绕过邓州,彪悍向前,一路向北。
蹄声渐远,空留满地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