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许大人正在房间内脱下官服。
方才那一阵妖风吹得他眼睛里鼻子里嘴里,连带着衣领子里都进了好些沙子。
许大人冲着外面值守的人大喊大叫道:“快点去打盆水来给老爷我沐浴更衣!”
外边的人没搭话反而敲了敲门。
许大人急了,嚷道:“哪个兔崽子在外面?听不懂老爷的话?仔细着你的皮!”
门外之人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许大人听外面的声音并不是值守的差役,反而像是平日里帮忙拟文书的韩师爷,于是衣衫不整地一边开门一边骂道:“哪有什么大事?小兔崽子们活腻了!都要造反不成?”
开门一看,果然是韩师爷。
韩师爷吓得瑟瑟缩缩地说道:“大人,快出去看看吧。公……公……”
许大人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慢点说!“
韩师爷倒了口气,说道:“回大人的话,外头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说要求见大人。其中有一个公子,奴才认得,就是汴京城庾府的大公子!”
许大人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说道:“庾大公子?庾遥?”
待到讲出庾遥的名讳,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说道:“那不就是驸马爷?那一起来的女子莫不就是……”
韩师爷急点了几个头,说道:“怕的就是这个啊,所以小的不敢怠慢,连忙来禀告大人!贵人们未曾表露身份,怕是有什么顾忌,小的便也不敢声张,于是将旁人都支开了才敢说。”
许大人心里突然起了急,连忙说道:“快快!服侍老爷我把衣服穿上!”
许大人心想,尹天枢尹大人先前的确有飞鸽传书过来,说是长公主殿下从邢州回京城,许是要经过相州,让好生服侍着!什么鬼脑子,这些日子净忙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竟然全都浑忘了!甚至都没派人城里城外地打探一下。
想到此处,他简直想立即抽自己两耳光,但是想到等下还要面见长公主殿下,脸上有红印子不妥,只能作罢。
师爷三下五除二将本来已经脏污的官服又为许大人穿上。
许大人跌跌撞撞地快步向前走,韩师爷小心翼翼地狂点着碎步在后面跟着。
一路上,许大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合计,这几日为官行令可有什么错处,千万别撞在了枪口上。素闻当今皇上对这唯一的妹妹极其爱惜,若是有什么行差踏错,转眼便是上达天听,万劫不复。
待要走到门前,许大人突然停住,站直了指着自己的仪容回头对韩师爷道:“师爷,我这还行吗?”
韩师爷赶忙上前来,又掸了掸官服上面的灰,说道:“大人放心。”
许大人道:“你在外面看着,可不许别人进来吵扰。”
韩师爷点头道:“小的记下了。”
许大人只身走进门去,韩师爷在外面将门合上,自己守在门口,不敢挪动。
幼薇早就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
许大人见众人的神态风姿,想是错不了了,于是连忙行了个大礼,跪着道:“卑职相州刺史许还山,叩见长公主殿下,叩见庾驸马。卑职不知长公主和驸马爷大驾光临,实在是罪该万死。”
幼薇轻咳了一声,说道:“免礼。本就是微服出行,许大人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许大人闻得此言,略略放宽了心,环顾四周,除了公主驸马二人,还有两个人甚是眼生,于是起身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这位年轻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庾遥道:“这便是玲珑山庄的温公子,我的至交好友。温公子家中突逢巨变,所以弃暗投明,到大周安身。”
许大人道:“见过温公子。早听闻温公子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啊!”
温苍施礼道:“许大人谬赞了。”
庾遥道:“这位则是长公主殿下贴身的侍婢。”
许大人道:“姑娘一路上照顾长公主殿下劳苦功高……”
许还山一开口就是数不清的词藻不住地往外蹦,幼薇无奈只得打断他道:“许大人,本宫就不与你客套了。今日本宫前来是要向你要一个人。”
许大人慌忙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然后回道:“长公主只管吩咐,卑职无不从命。”
幼薇道:“昨日本宫去了春日宴,尝过了公孙大娘的手艺,甚是满意,本宫打算将她带回汴京,放在身边使唤。”
许大人面有难色,说道:“旁的事卑职不敢拂逆长公主殿下的意,可是这公孙大娘如今身上背了命案,国家法度在上,实在是不能说放就放的啊!”
庾遥笑道:“许大人莫怕,长公主殿下虽然贵为公主,但也不会执意为难。据我所知,许大人乃是通过开科取士考取的功名,而不是荫封的官位,不知是否记错了。”
许大人道:“庾驸马好记性!下官的确是两榜进士出身。”
庾遥道:“既然是有真才实学,那么必然知道国家法度里的八议之条了?”
许大人道:“卑职知道,八议乃是指的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凡此八种人,应当奏请当今皇上圣裁,适当减免刑罚。”
庾遥道:“那么,我再问你,所谓议能,这能指的是什么?”
许大人道:“回驸马爷的话,指的是在某一方面才能卓著的人。”话说到此处他方才恍然大悟,心中有数,一身的汗都落了,继续说道:“驸马爷的意思是这公孙大娘?”
庾遥道:“不错,这公孙大娘厨艺举世闻名,如今更得了长公主的赏识,他日前途无量,便是保举她入宫伺候也无不可。如此一来,姑且也可以算作才能卓著之人吧。”
许大人道:“有机会服侍长公主殿下,自然是她的福分。既然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都开了金口,卑职自然遵从。那卑职这就拟折子,将此案上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公孙大娘涉嫌谋杀亲夫一案本就十分棘手,许还山巴不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赶紧丢出去,乐得清闲自在,还能卖长公主一个人情。
虽说是个人命案子,但是毕竟是平民百姓的事,想来也不会由圣上亲审,最大的可能就是派人将人犯提到大理寺去。如此一来,虽然治下出了大案子难免落个管御不严的罪名,但既然公孙大娘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日后若有作为,也不会不算他许还山的一份功劳。
许大人试探着继续说道:“那卑职先暂且将这公孙大娘继续收监,等候圣裁?”
庾遥道:“那是自然,不过要确保公孙大娘在牢里安全无虞。”
许大人道:“驸马爷放心,卑职定然严加看守,不许外人靠近。此外每日好酒好菜也是不会少了的。”
庾遥道:“公孙大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饮得了什么酒,而且如今她深陷牢狱必然上火,只须备一些清淡落胃的菜肴即可。”
许大人笑道:“驸马爷说得对,是卑职说错了话,多谢驸马爷提点。”
庾遥道:“哪里的话,有劳许大人。”
幼薇起身道:“如此甚好,那本宫就启程了。”
许大人道:“长公主,如今天色已经擦黑,不如在城里留一晚再走,也好让卑职尽一尽地主之谊。”
听他说起来,幼薇、庾遥和温苍方才发觉不知不觉中这一日已是从清晨到了日暮。
幼薇道:“这相州城没了春日宴的席面,许大人可拿什么待客?”
许大人道:“卑职府上还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虽说不能与公孙大娘的绝世技艺相比,但是也还算拿的出手。若是长公主、驸马爷和温公子可以大驾光临,那卑职真是感恩戴德。”
幼薇道:“本宫尝过了公孙大娘的手艺,可算是曾经沧海,旁的席面都无意再试了。多谢许大人一番好意,本宫乏了,这便回客栈休息。”
许大人道:“长公主千乘之尊怎能住在客栈?人多眼杂也不安全。”
庾遥道:“许大人莫要担心,公主有我们在旁保护,不会有问题。若是贸然挪动,反而惹人注目。”
许大人道:“驸马爷说得是,那卑职送一送……”
庾遥打断他,继续道:“许大人请留步,越是装作无事发生,公主以及我们一干人等就越安全。”
许大人道:“卑职懂了,卑职懂了。那卑职就站在此处目送。”
厅门一开,师爷在外被吓了一跳,躲在旁边不敢多说一个字也不敢抬头看。
只见幼薇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待到他们走远了,师爷方才敢往屋里探一探脑袋。
许大人仍站在原地。
师爷进得屋来,唤道:“大人!”
许大人松泛松泛身子骨,说道:“今天这一天可是累死老爷我了!”
师爷扶着许大人坐下,一边卖力地推拿一边问道:“果真是长公主和庾驸马?”
许大人眯缝着眼睛,享受着按摩,缓缓地道:“没想到你这个老东西还有些用处,你这眼力真是不错。该赏!今日之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们的身份,难免失了恭敬。”
师爷道:“小的在外面听得不大清楚,贵人们似乎提到了今天的案子?”
许大人道:“可不是么?想不到这个罪妇竟然得了长公主的喜欢,竟然还要把她带回汴京使唤。”
师爷道:“那大人就让他们把人带走?”
许大人道:“刚说你有用,此刻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国家法度岂可偏废?只不过是庾驸马提前就想好了一个由头,把这案子甩到御前去了。庾家的大公子家学渊源,果然名不虚传。”
许大人说到此处突然睁开双眼,说道:“韩师爷,快,替老爷我拟折子,今夜就快马加鞭地递到皇城去。别到时候耽误了时辰,长公主再怪罪下来,说我办事不力。”
师爷答应着道:“大人放心,必误不了,小的这就去!”
师爷走后,许大人则继续闭目养神,悠哉游哉。
那边厢,幼薇等人与看着马车行李的朦儿会合,一道回了云来客栈。
店小二见他们早前出手阔绰,此番又回来便格外热心,笑着迎出来说道:“几位客官又回来了?那敢情好!楼上的三间上房打扫过了,还空着呢,小的这就把行李给您再抬上去!”
庾遥道:“行李不劳小哥费心,请小哥快些备一点茶饭给我们几人充饥。”
店小二道:“明白!等下做好了,我自会送去您屋里!”说完就赶去了后厨安排。
晰儿和朦儿在暗中守着,幼薇、庾遥和温苍聚在一处,说起今日之事。
庾遥道:“公孙大娘的事也算是善了了。依我看,明日咱们就启程赶回京。”
幼薇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公孙大娘如今还身陷囹圄,我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没义气?”
庾遥笑道:“义气?你讲得起义气?那你的小命儿不要了?”
温苍道:“看今日审案的情形,怕是颇不寻常,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
庾遥道:“审案子救人不是咱们的事,如今当务之急是早点回到京城,多耽搁时间,只怕会夜长梦多。”
幼薇道:“我觉得温苍说得对,今天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证人,都想置公孙大娘于死地,这事情一定不寻常。”
庾遥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一国的了?从早晨开始就同声同气,现在还合起来对付我。我且问你们,你们两个谁破得了案?出了事情谁能想办法解决?就说今天若没有我,就凭你们俩能成事?”
幼薇笑道:“你自然是劳苦功高的,若是救出公孙大娘,必是要让她好好地谢你,做一桌你最喜欢的吃食。”
庾遥挥挥手,无奈地道:“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想必许大人已经在拟折子准备递到御前。我们自是应该即日启程,回到汴京。如此一来,你也好当面在皇上面前替公孙大娘说情。日后有我们在汴京看着,无论这个案子是落在大理寺还是哪里,他们都不敢妄动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