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略凌晨抵达云凌机场,叶覃和老麦一起来接机。
“去哪儿?”老麦当司机,问后座上的关略。
关略搓着手指:“去关家老宅,我想去看看阿喜。”
“这么晚去看阿喜?”
“嗯,已经好久没去了。”
一路上车速均匀,关家老宅建在偏远的郊外。关钊荣还活着的时候宅子里很热闹,他前后讨了三房老婆,只是人一死,树倒猢狲散,三个老婆都走了,只留下阿喜。
阿喜是第三个老婆生的儿子,也是关钊荣在世唯一的儿子,只可惜生下来就是先天性脑瘫。
如今老宅里的人都散掉了一半,关略留了几个佣人和两名医生下来照顾阿喜。
“九少爷,您怎么这么晚过来?”在阿喜房门口守夜的佣人见到关略吓了一跳。
关略嘘了一声:“别声张了,我就过来看看。”
佣人替他开了门,他走进卧室,阿喜早就已经睡了。柔光下能够看得出一个十岁孩子的脸。相貌随他妈妈,很漂亮,睡着了与常人无异,谁能想到他只有两岁孩子的智商。
“最近阿喜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有时候会闹着要妈妈。”佣人叹息。
关略也没多言。只说:“麻烦各位多花心思。”
“九少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
关略从宅子里出来,老麦陪他站在车外抽了一根烟。
“怎么今天突然想来看阿喜?”
“也是好久没来了,老爷子走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阿喜,估计也是料到他一走,阿喜的妈妈肯定不会留下来。”
果然,关钊荣丧礼刚办完,三个老婆都全部打包行李分了一笔财产各奔东西。
“这也是人之常情,当时那姑娘年纪还小,谁愿意守着一脑瘫儿子留下来守寡。”老麦说的都是实在话,“好在老爷子当年没有看错人,把你推到了主位上。要换作别人,可能阿喜的处境会更可怜。”
这点关略无可否认。
“我只是在履行承诺,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迟峰近来越来越放肆,叶覃这几天把他的底细都查了一遍,包括他和苏闳治那些烂事。”关略话锋突转,抽了一口烟。
老麦在烟雾散尽处看到他眼底潺潺流出来的寒意,如刀如刃,锋锐冰冷。
“你要动云南那边了?”
“也是时候了,迟峰把我当肉中刺,就算我不去拔他,他也早晚要来拔我。”
“那你还放心把唐惊程一个人留在那边?”
“这点倒不用担心,这时候她回云凌,处境可能会更危险。”关略将烟掐灭,转身看一眼犯迷糊的老麦,“迟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和苏闳治之间有什么事。所以他暂时还不敢轻易去动唐惊程,而且我把雅岜留在唐惊程身边,雅岜还是迟峰的人,如果唐惊程在他管的片区内再出事,那这回领罚的可就不是替死鬼范庆岩了,而是他迟峰自己!”
说到范庆岩,他这几天真是冤得够呛。
他是在帮迟峰办事,设法把唐惊程绑去了水晶宫,可那天关略亲自登门,表面是给范丽丽送见面礼,其实是向迟峰要人。
迟峰怕泄露自己和苏闳治的关系,自然不肯说出绑唐惊程的目的,所以范庆岩就倒霉了,被迟峰推出去当枪靶使。
迟峰那天的说辞是:“范庆岩一时鬼迷心窍,在街上见唐小姐长得漂亮,于是起了色心把她绑去水晶宫,是峰叔管教手下不利,小九你放心,峰叔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便是当晚迟峰就派人去宾馆找关略,给他递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范庆岩右手两根手指。
关略也没揭穿,既然迟峰还忌惮他,他便不需要在这时候说破他和苏闳治之间的勾当,以免狗急跳墙。
秋后算账,可以慢慢来,不急。
只是迟峰这一步棋可能是走偏了,他为了不得罪关略,又舍不得苏闳治那边的好处,于是把范庆岩推出去当了枪靶,亲口下令砍了他两根手指。
范庆岩怀恨在心,这仇怨算是种下了。
一周后唐惊程准备回云凌,晚上的航班,雅岜开车亲自将她送到昆明机场,还想陪她进去,被唐惊程拒绝了。
“谢谢你这几天带我在腾冲玩,说实话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来腾冲了,可惜第一次……”
第一次的经历不想再去想,唐惊程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块小巧的玉。
“送你。”
雅岜哪儿敢接啊,连连推脱:“唐小姐您的东西我不能要。”
“啊呀拿去吧,我自己雕的手玩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带身上随便玩玩。”唐惊程固执地把那块玉塞雅岜手里,雅岜还想还回来。
唐惊程狡黠一笑:“你先看看嘛,看看姐姐给你雕了什么好东西,可能你会喜欢呢?”
雅岜这才把玉拿起来,借着航站楼门口的阳光看了一眼,吓得直接把玉往手心里拽,像是上面雕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双颊更是涨得通红,再衬着他黑黑的皮肤,模样甚是憨实局促。
唐惊程笑得前俯后仰,雅岜羞得眼睛都不敢看她。
“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老是动不动就脸红,带身上吧,以后没事多看看,算姐姐给你的见面礼。”摆明了是唐惊程逗他,逗完还拍了拍雅岜的肩。
“有机会去云凌的话记得要找姐姐,我先走了,再见。”唐惊程挥手道别,拖着行李进了航站楼。
羞答答的雅岜拽着那块玉,在门口愣是站了很久。
唐惊程办了登机手续,又托运了行李,进安检时烟瘾犯了,于是又回头去找吸烟室。
“唐小姐……”
唐惊程在吸烟室门口被人叫住,她回过身来,面前站的竟然是范庆岩。
范庆岩前几天在住院,毕竟被活生生砍了两根手指,也算重伤,只是这次两根手指的代价并不是白白付出的,他在医院躺了一周,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唐惊程惊了惊,看到他右手手指上缠的纱布,冷笑着问:“怎么?你还追机场来了?”话虽轻松,可面带敌意。
范庆岩也不绕弯子:“唐小姐不需要害怕,我没恶意,只不过想来送送唐小姐。”
“你有这么好心?”
范庆岩依旧笑,摇着头:“当然这也不是唯一的目的,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和九哥的事。”
“你说关略?”
“对。”范庆岩顿了顿,“看来你还不知道九哥的身份,不过不要紧,唐小姐有时间吗?不妨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
航站楼的语音广播里开始报唐惊程的名字,登机时间到了,她撑着虚浮的身子还在到处找水喝。
好不容易找到热水点,拿了纸杯接了小半杯,手一滑,热水烫在脚上。
“小姐,请问需要帮忙吗?”机场地勤发现她的异样,主动走过去问询。
唐惊程抬起汗津津的脸来,身子一颤,手里的药撒了一地。
范庆岩从昆明机场回腾冲,路上拨通了苏闳治的号码。
“闳爷,我是腾冲的阿庆啊。”
苏闳治一听这名字倒是着实愣了一下,他虽然知道范庆岩是谁,毕竟每票从密支那过来的原石都需要经过腾冲,而腾冲那一带都是范庆岩在打点,但这个范庆岩是迟峰手下,怎么会突然越过迟峰打电话过来呢?
苏闳治有些不确定,但口气依旧很稳。
“哦是阿庆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没什么变换,好像接到范庆岩的电话并不稀奇,“找我有事吗?”苏闳治问。
范庆岩打哈哈:“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好得空就想给您打个电话,也算表表孝心。”声音优哉游哉,等苏闳治那边的反应。
苏闳治灭了手里的雪茄,抬头扫了一眼站自己面前的苏霑,将皮椅稍稍转过去一点,嘴上态度甚是亲切:“有心了,腾冲那条线我知道,一直是你在帮迟峰打点,我心里有数,对你们也放心。”
“多谢闳爷肯定,帮闳爷办事我肯定上心,也从来没出过错,只不过这次恐怕要让闳爷失望了”这话说得苏闳治着实惊了一把,立即从皮椅上直起身子来。
“难道哪车货出了问题?”
“没有没有,不是货的问题,只是…闳爷前几天不是想在腾冲绑个女人吗,迟爷把这事交给我去办了,我也给您绑到了,可半路又被九哥截走了。”
“九哥?哪个九哥?”
“还能有几个九哥?我们九戎台的九哥!”
苏闳治一下子从皮椅上站了起来。
“你是说关九?”
“对,他底下的人都喊他九哥。”
……
范庆岩这个电话算是一箭双雕:一是向苏闳治表明了忠心,二是挑拨了迟峰和苏闳治的关系,至少让苏闳治知道迟峰并没有百分百在替他办事。
“看来这个迟峰还是忌惮关九,没胆量的东西!”苏闳治怒斥一声。
苏霑看出父亲不悦,立即贴心地凑过去问:“爸,云南那边出事了?”
“暂时还没,不过迟峰这只老狐狸有贼心没贼胆,到现在还怕上头怕得要死,再这么下去早晚得给我捅娄子!”苏闳治将手机扔到桌上,突然想起范庆岩刚才说的话,眼中冷光杀过,突然问,“对了,九戎台现在的主事人你有没有见过?”
苏霑立即摇头:“没有见过,这人太低调,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不过我知道他是关钊荣生前收的义子,关钊荣死前把九戎台交给他,当时底下很多人不服,特别是当初跟着关钊荣打江山的一帮老人,都觉得他年纪轻资历浅,怎么也轮不到他当九戎台的主事,可是他接手九戎台四年,居然也把事务理得条条顺顺,也不知是手段高明还是手腕狠辣,总之现在底下人已经没几个不服。”
这些都是苏霑平时在道上混玩的时候听来的,除了和迟峰有往来之外,苏家与九戎台的人本无太多渊源,
苏闳治就有些不明白了,那为何这个关九会去截唐惊程?难道他也打那只玉麒麟的主意?
“你等下!”苏闳治从身后柜子里翻出一本老相册,相册里的照片都是他最近几年经历过的一些大小场合活动,他一张张往后翻,终于翻到那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看上去像是好几年前拍的了。
背景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某个葬礼的抓拍镜头,镜头里全是穿着一律黑色衣服的男人,个个面目森凝。
苏闳治最后将目光定在领头的男人身上,男人穿着黑色薄呢大衣,微低着头,手里抱着关钊荣的遗像。
旁边有人替他打着黑伞,而在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黑色呢裙的女人,女人手边牵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孩。
“爸,这照片是……?”
“这是几年前关钊荣的遗体告别会,早年苏梵刚起步的时候,我跟关钊荣还有些小渊源,所以他死后我也去拜祭了一下。这张照片就是当时拍的,而这个抱着遗像的人……”苏闳治指了指领头穿黑大衣的那个男人……
“爸,这男人我认识!”
“你认识?”
“对,前段时间杨曦的案子庭审,唐惊程是主要嫌疑人,这男人上庭为她作了不在场证明。”经苏霑这么一提醒,苏闳治才猛然察觉。
他立即从电脑上搜出杨曦案宣判的新闻照片,再比对了一下照片上抱遗像的人。
“他是关九!”
“什么?”苏霑一时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关钊荣死后九戎台新的主事人?”
苏闳治眼底冷光聚集,再回想刚才范庆岩在电话里说的事,将相册合起来拍到桌上:“阿霑,去查,赶紧去查关九和这女人的关系!”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目的和唐惊程搞在一起,九戎台插手,都是一件让苏闳治头疼的事。
唐惊程在昆明机场的休息室休息了几个小时,情绪稳定了一些。
机场的工作人员为她重新改了登机时间,她坐后面一班航班回云凌。
唐惊程抵达云凌机场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四点的光井,她从机场出来,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站在夜幕黑沉的天际之下,突然一下子没了方向。
“喂,我叫关略!”
“我不是医生。”
“我自己开了间小咖啡馆,你要有空可以去我店里看看。”
唐惊程在机场休息室的那两个小时,把关略与她相识的整个过程都回忆了一遍,她觉得应该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她宁愿相信范庆岩撒谎。
“喂小姐,你还走吗?不走后面还有客人等呢!”出租车司机已经没了耐心,唐惊程目光垂下去。
“走!”
“那去哪儿?”
“去市区大庙弄。”
……
关略睡梦中听到枕边的手机铃声响,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一个“唐”字。
睡意一下子都醒了,关略将手机调成静音,看了一眼躺在自己怀里的楼轻潇,还好她没醒。
关略轻轻将楼轻潇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下床,走到阳台上接了电话。
“喂…”
“……”那边没有声音。
大半夜接到唐惊程的电话,关略心里有些不良预感,等了一会儿,关略又问:“怎么了?说话!”
唐惊程听着那边的呼吸声,黑夜的暮色好像更加无边无际。
“唐惊程…”
“能出来一下吗?我在九司令门口等你。”
关略收了手机,回房轻手轻脚地把衣服穿好。
床上的楼轻潇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眉头皱了皱,好在没醒,他舒了一口气。
昨天是元旦,他去云南之前答应楼轻潇会尽量赶回来陪她过元旦,他做到了,找到唐惊程那晚他便连夜定了机票,隔日一大早就飞回云凌,把唐惊程一人丢在腾冲。
他借口回来有急事要处理,他借口回来要陪楼轻潇过元旦,可是很多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只能骗别人,无法骗自己。
他跟唐惊程之间,错过一次,在腾冲宾馆那晚,差点又要错第二次,好在楼轻潇的电话打过来,他及时收了手,不然欲孽深重,他如何处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关略拿了车钥匙和外套出了卧室。
楼轻潇听到一声很轻的关门声,走廊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随后楼下车灯亮起来。
她撑住自己残缺的身体下床,一点点费力挪到床边的轮椅上,车轮滚到窗口,她解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关略的车子已经开出别墅门口的宽径。
车灯紧紧变小,最后消失。
“唐惊程…”楼轻潇在黑暗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滴水,五指揪紧下肢空掉的裤管。
关略一路车速都很快,加之半夜路上没什么人,只花了半个小时便赶到了市区。
车子开进大庙弄,冷夜森暮,唐惊程独自坐在九司令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放着她的行李箱,脚边都是她抽掉的烟屁股。
直到听到汽车引擎声,关略开了车门跳下来。
唐惊程在冷风中抬头,烟雾散尽处,她看到正朝自己走过来的那个男人。
“喂,姑娘,能不能搭把手!”
“姑娘,愣着干嘛,把他拉上去啊!”
“还有气儿吗?有气儿的话给我捂着!”
“好姑娘你振作一点!”
“喂,我叫关略!”
“我自己开了间小咖啡馆…”
各种片段在她脑中集散,融合,最后“轰”一声全部炸成碎片。上上吐才。
关略已经神色匆匆地走到唐惊程面前,见她面色异常地坐在台阶上,不由有些恼。
“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大半夜坐这里干什么?”
唐惊程鼻尖皱了一下,很冷,又有些想笑,最后用手随意捻了捻眼角,抬头问了一句。
“关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