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略回病房的时候唐稷已经离开了。
护士正在给唐惊程伤口换药,这是每天都必须要进行的程序,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伤口感染,还必须每天都挂消炎点滴。
点滴好还,换药便像上一场刑法。
倒不是她怕疼,如果怕疼伤这么重她早就死了。她只是怕被这么多人围着看来看去的感觉。
因为她的枪伤在肩膀上,里面内衣是没法穿了,真空的,只在外面罩了件前扣式的病服,每次换药必须把她病服右边的袖子脱下来,这样基本就是半裸了。
旁边再来两个护士压住她的两边肩膀,将她牢牢扣在床上,怕她在换药的时候乱动伤及骨头,这感觉就像被人剥光了摁在砧板上,旁边一群人围观。
关略进病房的时候就看到几个护士围在床边,分别有两人左右扣住唐惊程的手臂。
换药的时间不是很长,动手的是名上了年纪的老护士,手法纯熟老练。就是没轻没重。
唐惊程其实挺扛得住的,从头到尾没有啃一声,就是动来动去不肯乖乖配合。
关略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那角度看不到唐惊程的脸,她的脸是被护士遮住的,只看到她左手紧紧拽着床头木栏,纤细腕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指甲往木头里面抠。
护士将换下的药棉和纱布扔到地上。旁边自有年轻护士用镊子夹到铁盘里面。
“再忍忍。包紧就行了!”老护士像在哄孩子。
年轻护士托着铁盘出去,经过关略的时候他看了眼铁盘里的药棉和纱布,上面还沾着已经干透的血和药渍。
关略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了跳,原本他是站直的,一下子就有些站不住了,将后背靠在门扉上才勉强站稳。
护士终于将伤口重新包上了,开始给唐惊程穿衣服。
穿右边袖子的时候必须把她的右臂弯起来,她想配合着自己抬右手,可右边臂膀整个都没有知觉。
每回这时候唐惊程就会变得特别暴躁,非要咬着牙关强行抬手臂,结果肩膀的伤口和骨头就会被扯得钻心疼。
护士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七嘴八舌地劝:“唐小姐你不能这样乱动。伤口会裂。”
“骨头也得当心,移位的话以后会留下后遗症。”
可是护士越不允许,唐惊程越要跟她们对着干。
她不信自己的右臂真的会失去知觉,她是玉雕师啊,她要用这条手臂拿工具,雕琢,修整,抛光,刻字落款,怎么可以没有知觉。
护士面面相觑,这几天已经领教过唐惊程的臭脾气了,知道好言相劝没有用,只能又强行摁住她的左侧手臂,再将她身子侧过去……
唐惊程也就使使性子,她肋骨和肩骨都有骨折,几个护士同时摁住她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力气反抗,几下那只袖子就被套到她手臂上了。
唐惊程还死死拽着木栏杆,她这是有多犟啊,真是狂躁又心狠的女人。
“我来给她穿吧。”关略走了过去,声音清淡。
领头的老护士看了他一眼,没多声,松了唐惊程的手臂。
“你行吗?她每天都这样!”
关略只能回答:“我试试。”
护士拿了东西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关略和唐惊程两个人。
唐惊程已经斗得满头大汗,嘴唇被自己咬破了,长久不洗的头发一捋捋全部黏糊在脖子和脸颊上,大半个右肩还露在外面,伤口处绑着纱布和绷带,凛冽的锁骨突出来,颈线细长,骨头开刀的地方有丑陋的缝线。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难看,哽着呼吸将头偏到一边去,左手胡乱捞了被子盖住自己半裸的身体。
关略顶着胸腔里一口气,俯身下去。
“松手。”他去拽她抓在左手的被角。
唐惊程不愿意,他使劲一扯,被子滑下来,她的身子也随之震了震,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关略将右边袖子轻轻挽到她的肩膀上,然后一颗颗替她扣扣子。
扣到胸口处,胸线逼人,急促呼吸如丘峦起伏,关略微凉的手擦过唐惊程的心口,她别着头不言语,他却开始手指颤抖。
好不容易扣到最后一颗,衣服终于把她肩膀上丑陋的刀疤和伤口都盖住了。
关略似乎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又替唐惊程掖了掖被子,刚想说话,发现她的左肩在抖,尖尖的下巴绷紧。
又哭了么?
“伤口很疼?”关略问,声音沙哑浑浊。
唐惊程拼命摇了摇头,眼泪偷偷滴到枕头上。
关略开始在医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唐惊程的伤日益好转,可是脾气却越来越暴。
两周后她已经可以下地,只是右臂几乎还是没有知觉。
关略给唐惊程找的护工几乎是每隔两天换一批,没有办法,她在病房成天闹,摔东西,不肯好好吃饭,没护工能受得了她这样。
关略开始整日整日在医院陪着,可是他在更闹了,唐惊程简直是变着法子折腾他。
不肯吃药,一开始关略会好好地哄,哄不住,直接强行捏住她的下巴将药灌进去。
不肯吃饭,他便亲自喂,刚柔并济,直到她吃下去为止。
关略那段时间像是变成一个双面人,哄唐惊程的时候软得像是一团云,暴躁的时候又恨不得将她吞下去。他向来也不是有耐心的人,要不是这些年被楼轻潇磨出一些细致,要换做他以前的性子估计早就不干了。
唐惊程却变本加厉。
她心里那么深的怨气,她也知道关略是在赎罪,可是他何罪之有?心里的痛苦和矛盾最终就成了一把双刃剑,砍他一剑,也伤自己三分。
那段时间两人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彼此歇斯底里,精疲力竭,就等着对方投降。
转眼便到年关。
唐惊程枪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是骨头还需要在医院里养着。
除夕前几天老麦和叶覃去了一趟医院,进病房的时候刚好看到关略在给唐惊程喂汤。
他端着一只碗坐在床边上细声细语地哄,可唐惊程硬是一口都不肯吃,非但不吃,冷着脸甩手便把碗扫到了地上。
那架势实在太过分了,叶覃想要冲上去,老麦立即将她扯住:“别管!”
“可是她这样…”
“老九愿意!”
关略还真是愿意,那一大碗汤全部撒在他身上,他也只是甩了甩被烫红的手臂,将碎瓷片一点点捡干净,用袋子包好带出病房,顺便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一下被烫伤的地方。
“滋味如何?”老麦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问。
关略不搭理,足足冲了一分钟,手臂上一大块红肿。
老麦抽了纸巾主动递过去:“打算一直在这伺候下去?”上丸状巴。
“不然还能怎样?”
老麦笑:“堂堂九戎台的头把交椅,成天窝在病房被她呼来喝去的,你让底下人怎么想?”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弄成这样我有责任!”
“这句话你三年前也说过,当时楼轻潇被截肢,你也说要对她负责。”
关略当然记得,而且他也做到了,这三年对楼轻潇照顾得事无巨细,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明年就打算结婚的,只是现在弄成这样……
“你打算怎么办?”老麦又追问。
关略反问:“什么怎么办?”
“病房那女人啊,你说你对她有责任,难道你也想买栋金屋把她藏到郊区去。”老麦这话明显带着一点讽刺。
关略没有很快回答,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老麦制止:“这是医院。”
关略眉头紧蹙,老麦见他脸上憔悴烦躁的样子也就心软了,不再管,随他去。
关略熟练地将烟点上,抽一口,后背略显宽松地靠在水池台上,嘴里却突然说:“她跟轻潇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老麦插嘴,继而冷笑,“你说得对,她跟楼轻潇确实不一样,楼轻潇好歹是特警出生,当年受那么多苦也没跟你闹一句,可她倒好,娇气不说,我看她是故意换着花样折腾你。”
刚才唐惊程的无理取闹老麦是看在眼里的,任谁都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关略又抽了一口烟,鼻子里哼气:“其实她不娇气,只是心里怨气。”
“怨气?怨什么?怨你当时选了楼轻潇?”
这问题关略真不想回答,他迅速将烟抽完,拍了拍老麦的肩:“走吧!”
老麦没好气,走几步又将关略喊住:“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唐惊程有植物性神经紊乱,这次她遭这么大罪肯定心理不平衡,回头你看紧点。”
关略心里一紧:“你说她会有轻生的念头?”
“这是其一!”老麦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严肃,“她原本就易狂躁,有轻生念头也很正常,我是怕她把怨气转嫁到别人身上。”
“什么意思?”
老麦想了想也没说下去,敷衍了一句:“我也只是推测,反正你最好找人看紧她,以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还有她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不适合一直住在医院,医院环境太闷闭了,或许出院回家会让她的狂躁症有所缓解,另外,她有没有什么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让她跟朋友多交流一下也有益于她的情绪恢复。”
……
关略和老麦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唐惊程正坐在床上,双目无光,手指不断搅着自己的裤管,而叶覃就气定神闲地坐在对方沙发上,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反正病房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