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狂风暴雨,云凌难得的好天气,窗外晴空万里,金色阳光透过落地窗撒在地上。
只是阳光下的诊区一片死寂。
这里是扼杀生命的地方,阳光只会让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刺眼,比如唐惊程身上穿的蓝白病服。比如她额头和胸口细密的汗珠,再比如她白如纸的脸和嘴唇。
可是唯独她的步伐很稳,双腿没有打颤,身子没有战栗,仿佛全身那点力气全都汇到了两条腿上。
苏诀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
伸手那一瞬他突然觉得心里慌得厉害,干脆一下就把唐惊程搂到了怀里。
她也丝毫没有矫情,身子都被掏空了,她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浑身湿透,软绵绵地靠在苏诀肩头,眼皮虚弱无力地闭起来,长而卷的睫毛跳了跳,眼泪便从眼睛往外渗……
光线下她所有的表情和面容都变得异常清晰。
苏诀能够感觉到唐惊程这一刻的绝望,像是被她压抑的痛苦从每个毛细孔里渗透出来。
她把她腹中那块血肉挖掉了。
苏诀将唐惊程的身子转过来,纵然她把全身重量都倚在自己胸口。
她先是微微抽泣。继而放声痛苦出来,可是她声带还没有完全恢复,每一声泣音都沙哑低沉,仿佛沾着血。哭一声,痛一次。
整个诊区仿佛都听到了唐惊程的哭声。
服务台的护士和候诊区的人都被她的哭声吸引过去,看着苏诀抱着虚脱无力的唐惊程靠在墙沿上。
他是拿她一点辙都没有,都不敢伸手给她抹一下眼泪。
直到唐惊程哭累了,他腰部才挺了挺。
她从他怀里起身,看着面前的男人,眉宇里一股子深沉,好好的一件衬衣都被她揉皱了,胸口一大滩被她哭出来的泪渍。
唐惊程自己嘘口气。像麋鹿一样的瞳孔里还带着湿气。
苏诀屏住呼吸,看着她自己将眼泪擦干净,又伸手过去把他的衬衣和领带整了整,转身,手揣进病服口袋里,走了……
就这么走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自从邱启冠去世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唐惊程已经练就了惊人的自愈能力。
那两个护士也看得有些愣眼。这算什么情况?刚刚还哭得悲天动地,现在居然像没事人一样。
苏诀不由垂头用手挠了挠额头,跟着唐惊程出去。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反正她也说不出话。
出了2号楼,阳光变得更加肆意,苏诀追上去,扯了扯她的手臂。
唐惊程回头,皱着眉。
“人流也是大手术,很伤身,一周之内不能吹风,必须卧床,另外,我觉得你有必要请个护工。”
唐惊程似乎没有过多异议。手在兜里捣鼓了一下,点头。
两人走回病房,一进去唐惊程就看到了桌上那束白色的玫瑰,她不觉用手揉了揉脸,笑出来。
“谢谢。”她在手机屏幕上打了这两个字。
苏诀摇头:“我去给你插起来。”
高级病房都有备好的花瓶,苏诀去洗手间装了一点清水,将整束白玫瑰插在瓶子里。
唐惊程跟过去,从里面抽了一支出来,这是从花店买来的花,出店之前都经过处理了,根茎被斜切过,上面的刺都已经剔干净。
唐惊程用手摸着光秃秃的花枝……
也是这样阳光灿烂的天气,他穿着白色的棉质背心,卷着裤管,盘坐在床前的地板上一根根用小刀剔上面的刺,手臂和肩骨上每一寸肌肤纹理她都记得,甚至记得当时随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将她搂到自己的腿上,解开她裹在身上的被子……
那满地红玫瑰有多娇艳,她在他身下便有多娇艳。
“怎么了?”苏诀觉得唐惊程的表情有异。
她将花重新插进瓶子里,摇头,走回床边。
傍晚苏诀便给唐惊程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大约四十多岁的阿姨。
“她刚小产过,注意让她卧床休息,不能吹风,别长时间久坐,另外,吃的东西也要注意,最好少盐,不能油腥…”
很难想象面瘫脸跟阿姨交代这些琐碎的事情。
那阿姨也挺惊讶的,不忘拍马屁:“先生您懂得真多,像您这年纪的男人很少有这么细心的了…”说完还不忘看了唐惊程一眼:“唐小姐真是好福气。”
“……”唐惊程只能翻白眼,从枕边拿了手机过来,在屏幕上打了一排字。
“你懂得可真多!”这口气分明带着一点调侃。
苏诀走过去看了看,回复:“比你想象中的多,另外注意保持下体清洁,观察子宫收缩和出血量,两周内禁止盆浴,要是出现腹痛一定要告诉我!……还有,一个月内不准抽烟!”
“……”
我去!唐惊程看完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居然如此事无巨细。
该讲的不该讲的他都讲了。
“你还真把自己当医生?”
“我本来就是医生,记得之前也跟你提过,我是医科出生…”
唐惊程有些不相信,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苏诀。
他身上还是那件衬衣,眉目俊朗,自带气场。
“医生?你不像!”
苏诀也没再多解释,不像就不像吧,他这条路已经走得太远,以后也不可能再回医院了。
九戎台年中聚宴已经完毕,第二日苏霑就给范庆岩打了个电话,说明来意想与他见一面,可范庆岩在电话里某棱两可地打哈哈。
“霑少爷啊,听说你前阵子受伤住院了,现在伤势如何?照理之前我应该来云凌看看你,可你知道的,自从迟峰出事之后九哥似乎不大乐意见到底下人跟苏家人走得太过亲近。”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范庆岩不会轻易出来跟他见面。
苏霑也不笨,既然对方已经婉言拒绝,他也没再多言。
回头苏霑把这事跟苏闳治说了,苏闳治一点就通。
“他如果在云凌跟你见面那就太没脑子了,云凌是关九的地盘,到底都有他的眼线,而且九戎台有规定,聚宴第二日各地主事都必须回到堂口,不允许在云凌作逗留。”
这也是以前关钊戎定下的规矩,因为曾经发生过两地主事在云凌集结“策反”的事。
也是那次关略凑巧救了老爷子一条命,老爷子便把他领进了九戎台。
此后每年聚宴都要求完了便散,且各地主事带来的随从不能超过十人,更不准带任何枪支武器。
苏闳治知道这些规矩,只是想让苏霑去试探一下范庆岩的“心思”,现在足可见这人心思缜密,字里行间说话都滴水不漏,这点比迟峰聪明多了。
“这样吧,为表诚意,你亲自飞一趟云南。”
“爸,我……”
“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去,到了那边再跟他联系。”
……
距离叶覃去缅甸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走前想再见关略一面,可关略完全不给她机会。
自手受伤之后关略回关宅住了几日,难得有时间陪陪阿喜,阿喜乐坏了。
大概第三天的时候他在老宅接到老麦的电话。
“出来吧,我在百里香。”
关略将喂阿喜的汤碗放下,替他擦了擦口水。
“不去,有事。”
“能有什么事啊?年中聚宴刚过,你现在连个女人都没有,右手还受伤,连撸都没法撸!”
“……”
“出来吧,快点,我在包厢等你。”
“……”
关略摁了电话,阿喜依依呀呀地长着嘴要吃,关略又往他嘴里送了一口汤。
旁边一位小佣人笑着说:“只有九少爷喂的时候他才会吃得这么乖。”
关略笑。土休亚弟。
阿喜像是听懂了,嘴里又开始依依呀呀说什么,只是没人听得懂,汤却流得到处都是。
另一名佣人立即过来替他擦嘴,边擦边说:“不光是九少爷,之前唐小姐喂他的时候他也很乖呢。”
关略握着汤碗的手顺势一沉。
眼尖的佣人察觉出他脸色有变,吓得不敢再吭声。
阿喜听到“唐小姐”三个字,手舞足蹈地开始喊“唐…唐…阿姨…”
很奇怪,“唐阿姨”三个字他总是喊得特别清楚带劲。
“你来喂吧。”关略把碗递给旁边那名佣人,起身便出了餐厅。
宁伯正在外厅跟厨房那边的佣人交代事情:“这几天九少爷住在宅子里,他手上有伤,鱼虾之类一律不准买,多做些清淡的东西,回头……”
宁伯还没交代完便见关略从院口走出来,边走边往身上套外套。
“九少爷,您这么晚还出去?”
“嗯,去趟市区。”
“那我给您叫司机。”
“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
“可您的手…”宁伯追了几步,关略的背影却已经早就没入月色中,很快听到门口汽车轰鸣的声音,绝尘而去。
百里香似乎永远人满为患,加之逼近夏日,天气一热人就更加容易骚动,走进大厅就能闻到暗沉灯光和音乐声中那浓烈的汗水和荷尔蒙气味。
阿莱得到通知早就候在门口了,见关略下车,立即走过去。
“九哥,麦哥在包厢等您。”
关略“嗯”了一声,错身而过,穿过拥挤喧闹的大厅进入包厢楼层。
门一开,包厢里灯都亮着,几名服务生分站两旁,老麦独自站在在吧台旁边喝酒,叶覃毕恭毕敬地坐在中间那张沙发上。
“麦哥…”阿莱先出声。
叶覃见门口站的人,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