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自是大怒,手掌开阖,指尖微动,眼看着就要运转灵气,或是玩出他那破法则的武功,给宁十九来一记狠的——却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在“战略转移”阶段,便瞬间偃旗息鼓,外带着还惊出了一身冷汗。
宁十九本就是想逗逗他,可看他咬牙切齿,生生遏制住几千年的战斗本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没想到他对那怪物如此恐惧,没想到他对武缜的话如此深信,没想到他把一身奇功说废就废,没想到他对活着的渴求这般强烈……
尤其是最后一点,宁十九死活想不明白。
陆漾上辈子是自杀死掉的,而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制定了这个结局是自杀的庞大计划,想死想了整整五千年。所以,骂陆老魔什么都行,但恐怕只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头衔,没人会丢在他脑袋上。
好吧,宁十九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上辈子的陆漾全家被杀,且死相极惨,让他这个苟活下来的幸运儿彷徨无依、了无生趣是很正常的。想死想了那么久之后,萌生出来颓废自杀的倾向也没什么不可能。
可这一世呢?
陆家还没死绝吧?
现在你想活着吧?拼了命地想活着吧?
那为什么一放血就直接割动脉?为什么和我打架直接就是以命换命的招式?为什么敢和楚渊直拼剑气?为什么在武缜那里不顾一切?又为什么把我勾倒,自己去面对鬼魇的冲击?
还准备和幽冥鬼族开战、和蓬莱老祖开战、和未知生物开战……
这不就是厌世外加活腻歪了?!
宁十九一直以为陆漾是不太在乎生死的,直到七尺峰顶,这人抛下尊严,第一次吐出“求”字,他才明白过来,陆漾是多么地希望活下去。
这很不像陆漾的风格,但是——
想活?想活好啊!
他抬起手,看小小的陆漾气得要跳起来咬他,忽然一怔,继而展颜大笑。
“喂,家法是什么鬼?”
“打你屁股。”
“……放肆!”
“谁更厉害谁是爷,小妖,请认清形势,现在是我比较强。”
“你以为我会一直是个小妖么?”
“等你变成凶悍大妖的那一天,我自会负荆请罪。”
“不允!”
“那得是很久之后了吧,谁管它啊……现在我完全可以打你屁股。”
“陆某宁死不屈!”
“啊哈哈——”
……
陆漾十分巧妙地让宁十九开心了一把。
两人一路斗嘴走出这片赤土死地,宁十九占据了全面上风,一时容光焕发,春风得意,只觉得心胸从未像当下这般开阔,下界从未像眼前这般美好,不能用灵气和武功的陆老魔居然如此可爱……
他下意识地要绷住脸,可眉梢眼角的笑意怎么都没有控制住,悄然点亮了他的整张面孔。
见他如此,陆漾也悄悄弯了弯嘴角。
及至他俩看到了第一家房屋、遇到了第一个人、逛遍周围三十里、用一枚金晶买下了一座三层楼的小灰楼、跑来跑去勉强安置好了两间房,夜空已是繁星点点,月色如水。
陆漾倚着围栏,数着夜市一个小老板找给宁十九的零钱,偶一抬头,看见他的“老爷”正一个接一个法术往外砸,把本是很破旧的屋子变得焕然一新,看起来兼备了舒适和安全性,而且——
很像他在陆家的房屋布置!
“你还要安个吊床么?”他忍不住开口嘲讽了一句。
“啊,吊床?”宁十九把从附近小夜市淘来的一只小鼎摆在门后,有条不紊地从虚空里掏出来各色粉末,轻轻洒在小鼎里,接着一个响指,点起了细细的火苗,“我忘买了……”
香烟无色无味,但在陆漾眼中,他分明看见鼎里冒出了一缕——不,是一只——淡蓝色的小猫。见他望过来,那只猫徐徐张开眼睛,支撑起耳朵,对他点了点头。
“守护神香?!”陆漾吃了一惊,“专门为刚修行的小妖准备的绝品好香,只在绿林鹤归苑才能产出,一年最多产得七两——你居然在夜市淘得了这个?”
“不是,我是在百归藏那里顺手拿的。”宁十九头也不回地继续整理屋子,说道,“你这不成小妖了么,我思量着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宝之类的帮你一把,结果姓百的还真有。唔,这香还算比较常见,剩下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好东西,你连听都没听过……”
陆漾嗤之以鼻:“我没听过?以真界之大,还真没几件东西我没听过。”
他把零钱——也就是一堆红玉——胡乱丢在床上,不顾宁十九怒吼“还没铺床单!”,径直走向那只蓝色的小猫,慢慢蹲下身子。
“老爷呐。”
“嗯?”
“你猜我的守护神是什么?”
宁十九看不见那虚无的影像,却不假思索地道:“狐狸。”
“不是。”
“那就是疯狗。”
“……”
陆漾翻了个白眼,果断忽略了他的话,伸手摸了摸那小猫的脑袋。
猫儿愉悦地叫了一声,只有陆漾才能听见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让他在宁十九看不到的地方,一点一点阴沉了脸色。
他现在是只妖怪。
是只小妖。
是只连守护神都不能凝成实体的刚入门的小妖。
距离成为绝世大妖还要多久?不能使用武功,没有前世修行记忆辅助,他在十年之内,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即便磨砺出了妖王的水准,成为了绝世大妖,他又能否干掉那只从天壑底下爬出来的鬼物?
如果不能,那可否能在那鬼物的眼皮底下,成功地干掉御朱,救出他的家人?
只有十年……或许还要更短。
猫儿舔着陆漾的手心,陆漾勉强冲它笑了笑,眉头的疙瘩却丝毫没有解开的趋势。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宁十九,或者说,没有全部告诉宁十九。
——在鬼魇冲他们袭来,他伸脚绊倒宁十九的时候,那头鬼物从他胸口笔直地穿过,同时,也撕裂了他的心脏。
虽然鬼魇因为不能见日光而迅速退走,但那份伤势,却给陆漾带来了几乎无法愈合的伤害。
唱歌修复了心脏的外表,三清符箓抹杀了鬼魇留下的邪气,但不管是唱歌还是符箓,都对他心脏里头被种下的那枚“种子”视而不见。就是陆漾自己,要不是武缜明确地告诉他,他也没能发现那枚“种子”。
据说,那叫“魇种”。
“‘魇种’吞噬的是人的根基。若是修者,即食其灵气,鬼魇种‘吞灵种’,若是妖怪,即食其妖气,鬼魇种‘噬妖种’。一旦种上‘魇种’,修者再运行灵气之时,种子会食灵而长,探出细丝,裹挟着灵气混入经脉,吸干人的灵气精元,使修者变为新的鬼魇,并最终被老鬼魇吞掉。”
武缜低不可闻的一字一句,却重若千钧,狠狠击打在陆漾心口,让他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比这更恐怖的,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漾师兄,你这是枚同卵双子种,它除了能吸食你的灵气之外,还会吸食你的另一种根基——是什么,你自己应该知道吧。”
陆漾当然知道。
他的武功,他那能破天地法则的、立世之根本!
“我上一世,亲眼所见,断无虚假……所以漾师兄,快逃吧,变成一个普通人,逃到鬼魇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连那个天君,都救不了你的……”
“那鬼魇,本就非本界之物,是从外头爬进来的真正的鬼……”
真界之外的生灵,无法可想的绝境,被夺走了绝世力量的自身,不知世事险恶的同伴……
陆漾在武缜面前,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绝望而疯狂的微笑。
“天君救不了我,那帝都,蓬莱,昆仑;红尘,绿林;生之界,死之界,整个真界——还有那不可知的界外。这些加起来呢?人力有时而穷,不过,天地间有种更可怕的力量——”
小猫用锋利的牙齿咬痛了陆漾的指尖,把他从回忆里逼了出来。
“饿了?可我没有很多妖气,所以不给你吃。”
陆漾用纯净的声音安抚着炸毛的守护神,一脸无奈和无赖,似乎刚刚翻涌出来的记忆是别人家的故事,他那丧心病狂的宏大计划是个随口一扯的玩笑。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准备把哪些人都捆绑上他的战车,一旦对鬼魇没有胜算,他就要把这些人拉出来,陪他惊天动地地干一仗。
首先,第一位要捆绑的,也是最容易捆绑的——
宁十九。
“睡觉吗?”宁十九铺好了床单,摆好了浮空灯,又从虚空里扔了几件衣服在床上,回头问道,“你要现在睡觉的话,我就去收拾收拾隔壁屋子……”
“如果现在我不睡呢?”
“那我也去收拾——”
“为什么要分两间屋?”
“……啊?”
“为什么要——”
“呃,因为没有吊床。”
“你睡地板不就好了。”
“对不起,本人好像是老爷来着。”
“……”
陆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守护神放在自己头上,直起身子。
宁十九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