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神二三五年初春的一个午后,帝都西边贫民区里头发生了一场特大爆炸。
据当事人回忆,当时帝都的修者正与来袭之敌打得热火朝天,空气里本就无端嘈杂,人声不闻,可忽的一声惊天巨响,竟压住了一切的声音,把外头一众正邪修者都狠狠吓了一跳。
接着他们就看见,一栋其貌不扬的小灰楼被整个儿轰上了百丈高空,炸裂成无数碎片,然后和着那一大团火光电流一起,流星似的飞坠而下,在虚空中拖曳出刺眼的红色印痕——瞧着就是大手笔。
可又一眨眼功夫,轻风拂过,小楼碎片蓦然消了烟火气儿,咔咔咔重新飞上半空,重新拼接在一处,继而沿着轰上去的轨迹徐徐降落,没事儿一样回归原来的地方,安安稳稳立着,一片无辜与祥和。
再然后,他们就瞧见有人从楼内的三层探出头来,嘻嘻哈哈地道着“走火了,没事没事”——而看他那欠抽的笑容,似乎真的没啥大事儿。
所有人便都有些呆滞。
“还以为邪宗小儿摸去咱们老窝了呢!走火?哼,如此紧急关头,这些王八养的妖崽子走他娘的什么火!”
一个在西营坟地外侧施术的落拓修者呸了一声,控制着自己的飞剑,嗖的一声,掠过某个敌人的咽喉,带起了一溜儿黑烟。
这个修者瞠目了一两息,继而跳脚大骂:
“又让那厮给跑了!我日他奶奶!”
“口里留德,孔老道。”他旁边的年轻男修偷偷用灵气捅了捅他的侧肋,悄声提醒他,“这四周都是北边上城的人,他们讲究文雅端庄,不动声色——”
“啊呸!”
孔洋孔老道又呸了一声,扯着嗓子叫唤:
“上城了不起啊?上城那一群伪君子要是觉得老道没卵子用,他过来露一手我瞧瞧!一堆软不叮当的小娃娃,连个血都没见过,七天了,连邪宗小儿的毛都没扯下来一根,老道听他们个鬼!”
“呃……”
提醒他注意的余念就有些尴尬。他转动眼珠子,悄然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见周围上城的修者们个个面色不忿,目露凶光;就连前几日和他处得不错的茅语君,都苦着脸和他拉开了距离……至于那位目无下尘的商家大公子,更是冷冰冰地攥紧了长剑,很是不善地盯着孔洋那老道,偶尔也会瞥一眼他,杀气腾腾。
余念心里咒骂了一声,想着要不是自个儿师尊非得要他跟紧孔洋,他坚决不会和这讨人嫌的臭老道混在一起——太他娘的受罪了!
瞧,这才七天而已,他这个谦谦如玉的君子小生,就硬是被传染了一身痞味儿,骂人的话随口就来,堕落得甚是严重。
其实,他也明白师尊的良苦用心,无非就是要他学学孔洋那狠辣老练的御剑杀敌之术,还有那灵机百变的思维头脑。
还有一点就是,跟在孔洋身边,他不仅能在第一线感悟战场之气与意,而且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危——别看孔洋这副短命鬼的样子,并且是个不值一提的练气凝神二阶修者,但这位一直混迹域外魔窟,好端端活到现在,保命的法子真是要多少有多少,足够余念好好学上一学的了。
“别走神!”
正思索间,余念忽被孔洋用肩头撞了一记。他赶紧定神瞧过去,只见孔洋老道板着面孔,吹着胡须,眸子鹰隼一般死死盯住某个方位。数十把暗黑无光的小剑在他周身漂浮着,遽然之间,其中的一把倏忽隐匿不见,而鬼雾里则传来了某邪宗修者临死前的惨叫。
余念还未来得及鼓掌欢呼,就听空气中哔哔剥剥一阵乱响,孔老道的小剑竟刹那全刺了出去,瞧着也没个准头,东边两个西边两个,一刺一个空——这是怎么了?
“老道——”
“闭上你的鸟嘴!”
孔洋很没好气儿地吼了一句,语调除了惯有的粗暴和不耐烦之外,似乎多了点儿——紧张?
余念也跟着精神一绷,瞪着眼四处打量,可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再看看几丈外的“战友”们,那些年轻俊杰都和他一样,脸上一派轻松和茫然,很显然也没瞧出周遭的不对劲儿。
而只有极少数老成持重的修者,握紧了手中的利刃,几不可察地调转脚步,护好了自家的年轻后生。
余念别的不行,就是观察力还能搬得上台面。他看见几位老手不约而同地谨慎起来,心里的弦便绷得愈发僵直,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是不是——来了条大鱼?
在哪儿呢?
目标是谁?
怎么防御?
要不要抢先进攻、合力围殴什么的——
可人到底在哪儿?!
余念越想越惊惧,及至看见那些老手、包括孔洋齐齐掉头回望,他也跟着喀吱一声别过头去,差点儿扭断了脖子。
当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余念几乎都要被自己的一惊一乍吓得昏死过去,迷迷糊糊听到孔洋啐了一声,收回了飞剑:
“横跨空间——是个天君老不死的!”
余念一懵:“诶?”
“去那刚被炸飞过的小楼里了!”
“诶?!!!”
是该为自己不是目标而庆幸,还是该为那户人家而默哀?
余念心内杂念狂涌,忽的又想起,那家主人似乎和妖族关系不错,甚至还养了个妖怪崽子……而那妖怪崽子竟然让帝君改了主意,同意了妖族那什么狗屁上书……如此异端,死了也好!
他这一念头刚出现,立刻就被他狠狠掐灭,并让他铿然拔出了自己一直未出鞘的燕归剑。
“哎,你小子——做什么去?”
孔洋为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伸手要来拽住他,却被余念用了个法术巧妙地卸了力,挣脱了束缚。
“去杀人!去救人!”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除魔卫道,死而后已!区区一条烂命,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放声而呼,音扬八方,欲藉次来掩盖住内心的惭愧和动摇。
想他在昆仑读了几百年的圣人之书,居然还能冒出这种“妖族该死”的偏激念头,真是愧对祖宗,也愧对自家师父,更是愧对那个救过他一命的异族女子。
而唯一能让他散去这份罪恶感的方法,唯有不顾性命地冲出去,去救那边身陷险境的妖族,或生或死,皆可证道。
余念心里飞快地转悠过这些念头,足下生风,已经飞掠至那栋瞧不出异常的小灰楼之外。一众修者在他身后向他施以注目礼,他也完全不再在乎。
该在乎的,是眼前之景。
在他眼前,楼外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九成以上都是周遭的居民,其中又以妖怪为最多;而还有一小部分是上城来的修者,更有一位,身披金黄龙纹斗篷,一看就是龙塔帝君的亲卫……然而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现在都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抽搐着,呻/吟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离死亡只有一指宽的距离了。
余念一闭眼,压住心里想要飞奔回去,躲到孔老道飞剑之后的冲动,咬牙穿过横倒的人群,颤抖着推开了小灰楼的大门。
会死吗?
会死吗会死吗?
他心脏疯狂地跳动,而思维却忽的停滞,脑海里猛然间一片空茫,唯有一个影像悄然浮出,清晰得如在眼前。
“菀儿——”
他喃喃唤了一声,跄踉地扑进了小楼之中。
强横无匹的气压顷刻划至,尚未及身,已经让余念炸出了一身的细微血点。而若真冲击到身上的话,想来定是骨折筋断,倒飞出去,躺在地上喘息着等死的结局吧——
就和外面那许多人一样!
余念生死关头,却被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蓦的横剑胸前,兀自坐着不自量的抵抗,狂笑道:
“死就死,谁怕你!小爷我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这话等死了再说,这还没死呢!”
忽然,一个清冽如山泉的女音在他头顶响起,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那人又飞快地道:
“不许动他!”
堪比山岳的沉重气压轰然顿住,恰好停在余念胸口半寸远处。余念被震得向后跌去,坐在地上,一边抹着嘴角渗出的血丝,一边仰起头,去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入目的,是一张玲珑无暇的面容,就像是余念曾见过的昆仑山巅晶莹雪莲花,虽在尘世,却不染尘埃。
余念这一生,就算失忆忘了所有,都不会忘记这美丽绝伦、活泼明媚的女子——异族女子。
“菀儿——”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龙菀?”
龙菀趴在栏杆上,本是一脸的焦急愤怒,却在听余念唤了两声之后,蓦的笑出了俏生生的欢欣与轻扬:
“余大哥!果然是你!”
“菀儿你——你小心!这儿有一个天君大能——”
龙菀未及答话,忽有一个略显低哑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有两个。”
“诶?”
“算了,你先上来再说。”
龙菀身边冒出一个散发白衣的少年公子,也是趴在栏杆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冲余念喊话。
余念糊里糊涂地站起身,还在揣测着这小公子究竟是何身份,龙菀又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忽见那白衣公子回身,伸手在空中一勾一划,接着脸色一白,呛着血扑地而倒。
与此同时,楼内猛然爆发出了惊骇绝伦的滔天杀气,气温骤然降了五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