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十月初七,这是一个让几代江都人铭记了无数个日夜的日子。
后来,有人将这一段时间称为十月噩梦。
那一个夜晚,原本总是彻夜灯火不灭的江都运河港口忽然万处灯火齐湮,从所未有的黑暗骤然降临。
港口外的江都人发现,他们江都城最为繁华的地方,那片集散了无数船只的运河港口就在那一夜起,随着那些灯火的熄灭,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随着江都港口一齐消失不见的,还有当时正处在港口一带的将近三万人口。
深不见底的黑色烟雾取代了原本人流如织的繁华地,江都港口就像是被什么奇异力量凭空从地图上抹去了一般,只留下一片黑洞洞的雾霾盘踞原地,令观者为之骇然。
官府也曾组织过兵勇前去查探,可前前后后送进去十几个人,却无一个能从黑雾中走出的,渐渐也就没有人愿意进去送死了。江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刺史兜不住,事情就直接呈报了上去,一时间天下皆惊,引为怪事。圣人令宰相杨国忠处理此事,杨国忠便叫各州府清点死囚,用死囚探路,又许下重赏,召集天下奇人异士共商之。
动静越闹越大,可原来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先不说江都港口位置之重,此事一出就等于是截断了江南运河,南北交通因此瘫痪一小半,便只说此事由来之诡异,便已可令天下人心惶惶。不多久,流言便甚嚣尘上,这其中,又以君侧藏奸、天降警兆、祸水误国之说最为猛烈。
江都港口之变成了牵引天下局势的一根导火线,一时间情势危急,一触即发。
外面的人无法想象,被笼罩在黑雾中的人们正在经历着怎样可怕的变故。
港口之内,被称之为人间地狱也毫不为过。
最先发疯的王五并不是唯一一个从活人变成“活死人”的,没错,就是活死人——看似是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的人。
这些活死人不像僵尸,不需要被深埋地下才能再度复活,他们是还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虽然已经死去,但是却依然拥有行动能力,还会长出长长的指甲和尖锐的獠牙,会追逐生者,以吞噬生者的血肉为存在目标。
如果有谁被活死人咬了,那么过不多久,这个被咬之人也会变成活死人,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而江都港口的人口之密集冠居天下,因此亦可想见,当时的灾难爆发得有多迅捷,有多恐怖。
当时韩素那一剑的确及时击杀了张六,又顺带着解决了王五,可就如王五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变成了活死人一般,当时港口一带突然变成活死人的又何止王五一个?
韩素能在一时间杀得了一个王五,一个张六,却无法在片刻间杀得了百个千个王五张六。
彼时灯火齐灭,黑暗瞬间笼罩一切,而伴随着恐慌,第一时间登临而至的就是混乱。
韩素当时脱手掷出了随身佩剑,紧接着就将身跃起,同样是不假思索地轻功一展,当即就听风辨位,追着长剑飞走的方向而去。
清音剑从张六的颈项处削过,余势未歇,紧接着又划掉了王五的脑袋,这才被后来赶上的韩素追上,一把抄在手中。
然后,一场由不得人抗拒与退缩的杀戮开始了。
杀与被杀,弱汰强存,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开始,大多数人都还处在恐慌与惊愣当中反应不过来,可是当身边活死人的数量越来越多,尖叫声与血腥气越来越重,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激起了人们反抗的意念。
黑暗成了掩盖恶念的最大帮凶。
人们拥挤、踩踏、尖叫、咒骂,有武器的拎起武器,没有武器的或随便抓住身旁一切可利用之物当做武器,或干脆爪牙齐上,合身肉搏。
到后来,人们已经分不清周围存在的那些——究竟哪些是敌人,哪些是同伴。
也更加无法思索这一场灾难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来。
对抗、放弃,或者死亡,直到身边杀无可杀。
韩素没有盲目杀戮,剑客的本能让她在第一时间学会了分辨活人与活死人。
黑暗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便双目不能视物,但她还有耳朵可以听,有鼻子可以闻,更有一种莫名的敏锐可以帮助她明辨一切。
活人是有心跳有呼吸的,而活死人,只有满身的腐朽气息。
韩素杀掉张六与王五之后顺手就拽住了身旁一人,提起他便施展轻功越众而出,随意跳至旁边一重房屋的屋顶上,将那人放下便又立即回转,落入人群中。或者抬手挥剑,击杀活死人,或者寻隙救下几个活人,然后将人抛至左近屋顶之上。如此再三重复,等到气力不济,真气即将告罄时便独身跳上一处无人的屋顶,打坐恢复,然后再度下去救人。
屋顶上有人点起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然起时,全场的杀戮都仿佛隐约的停了一停。
然后有人疯狂地向着有屋顶的方向挤过去,亦有人仿佛见到救赎般大声呼喊:“屋顶!到屋顶上面去!”
一点星火便成了希望的源泉。而让人欣慰的是,活死人虽然能够跳跃,可跳得不高,也还并不懂得攀爬。人们居高临下占据了位置优势,再加上后来陆续燃起的火光照明,人们的情绪便渐渐有所稳定。慢慢地,屋顶上有人出头组织幸存的人进行反抗,下面的船上、街道上,也有人出面带头,引导众人寻找有利地形,且战且退起来。
韩素像一抹流水,游走在人群中,亦是渐入佳境。
行云流水、细水长流、顺水推舟、逆水行舟、悬河泻水;
风起水涌、大浪滔天、滴水不漏、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剑起时水势绵绵,或刚或柔,或进或退,总归不离一个要诀:动!
流水篇之所谓流水,便在于“流”、在于“动”、在于“活”!
只有流动着的,活着的水,才是上善之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不争,并不是心如死水,而是心有丘壑,因此不需去争,以不争为争。
韩素心中一片静默,她杀人,救人,一切动作都仿佛是流动着的古风诗篇一般,充满了韵律与不容破坏的节奏感。急流勇退,她仍然没有学会,但一直躁动的内心终归是平静了许多。
直到黑夜悄悄退去,天际渐渐染上灰白颜色,她才骤然收剑。
那一刻,站在地狱一般的废墟中,韩素轻轻弹去剑上污迹。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帕,站在不知何时竟似是停止了流动的大运河边,轻柔擦拭起手中的清音剑。
天地一片静寂,入目皆是亡者。
前一夜,这大河之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滔滔奔流,前一夜,这金粉河畔的人还在挑灯阔谈,轻舞踏歌。
一夜之间,如此巨变,让人几乎无法分辨,脆弱的究竟只是人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
有那么一刻,韩素看着眼前疮痍景象,恍惚间似乎体会到了什么是水波不兴,心如止水。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一动,不如一静。
因为是见识过繁华之后的悲怆,所以这样的安静才显得如此催动人心。
终于,有人大哭起来。
几乎可称是嚎啕的哭声打破了荒凉的静寂,零星一些游荡在港口边的活死人循着哭声僵硬地走过去,依旧执着地追逐着活人血肉。
韩素回过头,看到一个摸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女子举起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晾衣杆,站在屋顶上对着台阶下一个活死人的眼睛就那么直戳过去。活死人行动缓慢,她这一戳不但戳破了对方一只眼睛,那竹竿还顺着活死人的眼窝直直捣进了对方脑中。活死人凄厉地嚎叫着倒在地上,暗红色的鲜血和颜色诡异的一些胶状物顺着它被戳破的眼窝流下,顿时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那少女豁然丢开竹竿,忽就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也是呜呜哭了起来。
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渐渐连成一片,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交响、回荡。
“三哥!三哥!”一个少年抱臂大哭,哭着哭着他忽然放下手臂一抹眼泪,霍地就从屋顶上爬下,然后冲着韩素直跑过去。他奔跑着,眼中闪烁着仇恨与痛苦的光芒,视线一刻也不离韩素,近乎嘶喊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道路上几乎都是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尸体,还有些是还没有变成活死人就已经死了的人的尸体。
少年踉踉跄跄地踏着无数尸骨一路跑到韩素面前,瞪着一双好像火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起双拳就向韩素扑过去!
韩素轻轻让开,足尖一点便滑开了数十尺,然后她反手一剑,削掉了不远处一个活死人的脑袋。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只是咬着唇看着韩素,之前一番发泄此刻已被打断,此刻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屋顶上的人们陆续爬了下来,有人提议:“事到如今……还是先将这些怪物全数清理掉再说其它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惫,韩素只觉得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就发现这人竟是之前在船上向她搭过话的康跃。
康跃见韩素看了过来,嘴角便扬了扬,勉强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幸存的人摸约有四五百个,这其中也很有一些身手不错的游侠儿。剩余的活死人却是不多了,不需韩素过多出手,四五百个人一分,大约两刻钟后就已是将港口左近的活死人全数清理了干净。
然而这样一来,人们却也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江都运河港口被一个无形的光罩封闭起来了!
光罩内的人站在这片人间地狱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光罩外生机勃勃的繁华街道,那是完全不同于光罩内满地尸骨的正常世界,然而,他们看得见,却摸不著,更出不去!
不论光罩内的人做何努力,那片薄薄的,透明的,看上去一碰就碎的光罩都始终如一地树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道透明的结界,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天堂,里面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