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道:“聂仙人强于我时,我不觉卑下,聂仙人如今遭遇难处,我更不觉得意。聂仙人不妨与我说说这九阴镇魂阵的来历。”
她语调平淡,仿佛浑然察觉不到聂书寒简单问话背后的深意。其实韩素句句出自真心,并无半点虚假,只是她语调太过平淡,倒反而叫人怀疑她是否是在故弄玄虚。
聂书寒轻抚着自己手上灵光黯淡的飞剑,淡淡道:“九阴镇魂大阵的设立说来容易,却也极难。容易处在于其架设方法,难处亦在此处。”
原来这九阴镇魂阵的架设几乎不需任何技巧,便是凡人出手,只要寻到窍穴,也多半能够成功设立。关键,就在这窍穴之上。世间多有地府传说,所谓九阴,实则便是黄泉之窍。九阴窍穴连接幽冥,能将地府阴气引至凡间,最是滋养阴魂。
吴王夫差便在古江南河旧址寻到了一处九阴窍,又在九阴窍上建造了自己的墓室,更早早令工匠制作活俑,封存数万生人为自己做陪葬,如此这般,竟在无意间造就了一座九阴镇魂大阵。作为曾经的春秋霸主,夫差本身煞气自不必言,后来他又兵败在曾经的手下败将越王手中,更是因此而怨愤交加。虽说夫差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此事至今已成历史谜团,可只从此间阵中阴气之浓郁便可判断,此阵主魂必然是存在的。
而吴王墓中的主魂,自然就是吴王夫差本人。
韩素听罢,亦不由说道:“原来夫差虽然兵败,却到底还是死有所依。我原本以为世上事,人之一死便如灯灭,生前种种,死后种种,俱都再无意义,却原来是我见识太浅,想差了。”
聂书寒道:“对寻常人物而言,死后种种自然再无意义,所谓轮回,便是我等……亦不知其是否当真存在。而夫差将墓穴建立在九阴窍上,幽冥阴气固然可以滋养他的魂魄,使之千年不散,却也同样会禁锢他的存在。九阴镇魂大阵如今已然成型,夫差作为主魂,不单永远无法离开大阵所辖,大阵若是消亡,他更是只有魂飞魄散一途可走。”
韩素便道:“偷来千年光阴,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交谈,实则各自都在心中思量这阵法究竟应该如何破解。
韩素虽是习惯干脆之人,却也不是不会思量,如是一番言语之后,她心中更是存疑。
疑问有三点:
一,九阴镇魂大阵的开启应当属于突发事件,聂书寒事前极有可能并不知晓此阵的存在。既是如此,他身为仙人,又为何会对一个凡间人物——夫差,如此了解?即便夫差是曾经的春秋霸主之一,也毕竟已经作古千年,聂书寒对其如此了解,本身便不合理。
二,聂书寒此前就已经表现出了身受重伤的样子,他也并未否认自己之前来过这九阴镇魂阵一次。再者,他又着意邀请了韩素同行,因此,韩素便不得不怀疑,聂书寒是果真直到方才才知这阵中阴气会污秽仙人真元,还是其实早已知晓。
三,百蝶其人,韩素虽只是泛泛见过几次,可只是短暂的几次见面,韩素心中就已经对其存有了深刻印象。百蝶出身风尘,论理应当是阅人无数的。她能面不改色地看着鬼刀断人肢体,也能暗中建立庞大的关系网,一再邀人追捕俞立,更可见此人绝非易于之辈。然而自从踏入这九阴阵中起,百蝶的存在感就被无限稀释了,这固然是因为她没有战斗力,可对一个有心机,有目标的女人而言,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弱。
韩素心中甚至隐隐存着疑问:百蝶此前果然不知江南河底存着一座九阴镇魂阵?她之前广邀江湖好手的目的,果真只是为了亲自手刃负心人?
疑问背后的答案太过惊人,韩素倒也没有胡乱掰扯人的想法,因此只将疑问通通暗藏,便等水落石出那一刻。
聂书寒还道:“你所言所行,倒是有了几分道之意蕴,可见悟性道心都是极佳,只可惜……”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辈修行,虽言顺天,实则窃天。都是邀天之幸,在天道的夹缝中寻求长生,因此倘若能偷,但凡偷得着,都是成功。便是千年受囚也不算什么,你却不知,这世上有多少鬼修,想求一个九阴镇魂而不得。被迫永久困守又如何,终归是比旁人更容易长生。”
韩素道:“聂仙人不是吴王,却又如何就能定论说吴王必定对此心甘情愿?”
她话音才落,变故陡生。
原本在湖面上平稳行驶的柳叶舟不知为何忽然就舟头一翘,竟仿佛是撞到了暗礁一般,忽的打了个突。此前就紧挨着韩素的百蝶再度站立不稳,脚下一歪就跌入了韩素怀中。
韩素顺势将她扶住,一抬眼,只见眼前一道巨浪腾起,浪头上负手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这男子面色带着青白,目光却十分有神。然而观其五官形貌,却不是吴王夫差又是谁人?
夫差站在巨浪之上,居高临下看向韩素,神色间充满了威严。
他却略带恍惚道:“如今竟已过千年?”
无人答他,夫差又问:“夷光,她如何了?”
“大王所说的夷光,可是西施?”百蝶扶在韩素身上,勉力站稳了身形,竟还不忘敛衽施礼,她出人意料地出声来问,“大王,你如今再来问夷光如何了,不嫌已经太晚么?”
“太晚?”夫差抬手一指,他身下湖水便如飞般退去,不过转瞬间,这满湖深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下一片干涸的湖床。原本龟裂干涸的湖床又迅速发生变化,绿草从中生起,树木渐渐林立,农田被开垦出来,阡陌纵横其间,远处有屋瓦露出小角,炊烟袅袅飘荡。
不过片刻,这沧海竟已化作桑田样!
韩素与聂书寒和百蝶仍然站在柳叶舟上,而这片柳叶舟又孤零零地停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小路的一头是负手而立的夫差,夫差缓缓收回适才轻抬的手指,注目看向三人,神色十分莫名。
夫差淡淡道:“沧海桑田,时间尚且不算什么,又何来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