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那是韩素的心跳之声,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她将双手紧紧捂在自己心口,侧身蜷在那一片绵软的地面上,不知自己呼吸的全是盈满了血雾的空气,更不知身下绵软处早有粘腻的暗红‘色’液体涌上。这些暗红‘色’液体不断从她身下“地面”上分泌出来,渐渐漫过了她小半个身体,更在不住上涨,眼看着便要将她整个淹住!
韩素浑然不觉,只有悲痛无边无际,攫住了她整个心魂。
红尘多苦,天地生灵谁又不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苦!苦!苦!
痛!痛!痛!
错!错!错!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一片漆黑的奇异世界中,仿佛有无数宏大声音在不停回‘荡’:“红尘多苦,不如归去!红尘多苦,不如归去……”
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那一声声“痴心妄想”的嘲笑犹然响彻在耳边,韩素喉咙中发出低低的悲鸣,痛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一颗心脏更仿佛是被掰开‘揉’碎了无数遍,无论如何重组也不能再回到当初。
杀人诛心!
韩素眼角血泪不停淌下,心痛得一度窒息。
是啊,如何回到当初?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仇恨也好,懊悔也罢,终归都是回不去了!
不论看得如何透彻,心深处的遗憾与悲痛也终归无法抹消!
石屋中,致和老道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他又连连吞下几颗暗红‘色’丹丸,手上法诀不停,口中只笑道:“这人平常越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这心中的破绽倒是越多,剑修?哼!我还当她心境修为有多高呢,哈哈!哈哈!”言语间的嘲讽与得意之情全无掩盖之意。
这般举动看似是太过沉不住气,但作为他双生兄弟的张腾云却知道,兄长做出如此种种轻狂之举其实也全是出于无奈。
须知这七情戮心诀要诛人心,便要先伤己心。
喜、怒、忧、思、悲、恐、惊,凡此七情,又有哪一情能不伤身?致和老道却以此七情为攻击手段,诛杀人心,炼化旁人,自然便需先将这七情‘精’研,沉入其中,切身体味。
如此一来,他所要承受的压力便可想而知。
便如此刻,韩素为七情戮心诀之“悲字诀”所控,她的整个神魂固然被悲伤笼罩,无法自拔,而作为施法之人的致和老道却也不能置身事外,韩素心中之悲痛,他起码就要领受一半!
他狂躁发泄,出言怒骂,种种种种,也不过是要转移自身压力,以此提醒自己,不可被法诀反噬而已。
致和老道犹自冷笑:“修成剑意又如何?这人心中悲痛如此之重,简直已成魔念,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哼,便是道爷我今日不拿她,如她这般,也注定了无法走远!”他一边说话,一边又是连连吞服丹丸。
这丹丸却不是寻常物事,却是致和老道借助往日里所拿生灵之‘精’血元气炼制而成,名唤归血丹!
归血丹中蕴含有大量‘精’纯的‘精’血元气,既能助人修行,突破瓶颈,也能轻易补充炼气境界内修士的气血真元,更能镇压人心之异动,使人抚气归心,端地十分了得。若非其炼制方法太过残忍,应该算是上品灵丹才是。
而致和老道此刻连连服用归血丹,竟将这丹‘药’当糖豆儿一般吃,全不管自身经脉是不是能够承受住这‘药’力冲击,除去是因为施法而需大量补充真元外,更多的其实还是要借这丹‘药’镇压心魔。
张腾云见得兄长如此狂躁模样,不知何为,心头就是微微一酸,不由得便轻叹道:“人心隐秘而多变,便是自己也不能尽知己身,否则又何来明心见‘性’之说。真要论起来,哪一个人心中会没有心魔呢?”
这话一出,致和老道立时脸‘色’大变,当即就喝道:“胡说八道什么!速速归心!阿云,镇字诀!炼字诀!”
原来张腾云虽只是辅助施法,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韩素悲伤感染,所以才说出了这样一番深具感慨之话。致和老道对此远比他更为敏锐,当下便心中凛然,更不敢怠慢,也顾不得再继续使用悲字诀加深韩素魔念,当即就改换了法诀,要立即将韩素炼化!
然而张腾云所言却毕竟有几分道理,或许每个人心中,都存有一些隐秘,是自己也不曾知晓的。也正因为如此,修行之道,才更需要明心见‘性’,去伪存真。只是人心时刻在变,便是今日明心见‘性’了,焉知明日还能明心见‘性’?今日去伪存真了,焉知明日不需要更加的去伪存真?
因而只要不曾超脱成圣,又有哪一个人心中会没有心魔?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修行之路才会显得如此艰辛。这天地熔炉,炼的不仅仅是人身,更是人心。天地生灵在这熔炉中修行,时时艰险,步步荆棘,更多时候,最最可怕的那些却不是来自外部的陷阱,而是人心中自然而生的心魔!
致和老道兄弟两个连连变幻手决,口中又再度诵念起来。
模模糊糊中,韩素更觉脑中有无数声音在来回轮转,她‘欲’待仔细去听,头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清。而越不能听清她越是想听,然则越是凝神去听,她脑中的‘混’沌与痛楚便越加深重。如此恶‘性’循环,便是一步一步落入致和老道兄弟两个的镇字诀中了。
一旦被镇压成功,等待韩素的便只有被当成材料丹‘药’一般的被炼化,再无幸理!
韩素浑然不觉危机临近,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听清那些不知响彻在何处的模糊声音,一边却又在心中不停拷问自己。
遭遇心魔,韩素这其实不是头一次。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艰险,然而不论哪一次艰险却都不能如此刻一般,她被悲伤侵袭,竟是全无反抗之力!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最初面对心魔时,韩素或还需有几多挣扎,然而到得后来,她剑意初蕴,却是不论面对何种魔念,都不过一剑斩之而已!
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反差,倒不是因为韩素修为越强,反而心境越弱了,也不是因为她此刻面对的对手太过强大。
致和老道修为固然是比韩素高出许多,可真要说到绝对压制,却也未必。当时韩素被小老虎几乎一口咬去头颅尚能绝地复生,此刻被魔念包裹却迟迟不能突破,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致和老道此次当真抓住了她的弱处!
一个她自己此前也未必知晓的弱处!
韩重希的死对韩素造成的影响实在是远比她自己从前以为的更要大上许多,她从前对此从不多想,其实不是因为不必要想,想不起来,而是因为她不敢想!不愿想!
太过伤痛,因而不敢想!太过愧悔,因而不愿想!
更因为这些不敢想不愿想而越加的不去想!
渐渐地,她便仿佛当真已经放下了一般,心如铁石,一往无前。一颗道心被剑意包裹,层层打磨,直到千锤百炼,坚硬无匹!殊不知内中裂痕却是越积越多,渐渐密布成网,积淤化脓。以至于如今一朝破开,竟使韩素无法阻挡。
若不是致和老道这一次凭借七情戮心诀破开她心中隐秘,只怕便是韩素自己也想不到,她心底深处原来还存着这许多懦弱不堪之处。
人心至坚亦至弱,修行路上,步步问心,谁又敢说自己就道心圆润,全无破绽了?
没有破绽,只是你以为的没有破绽而已。
韩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已是被撕得鲜血淋漓,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内心深处的不堪使自己更为痛楚一些,还是那些被不经意遗忘的悲伤此刻全数回涌的事实使自己更为难以承受一些。
韩素颤抖着身体蜷在地上,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将她整个身体全数淹没。恍恍惚惚她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她历经磨难,孤身行走二十七月,终至碧梧。苍然翠微的碧梧山脚下,苍先生问她:“你来做什么?”
她说:“我不甘心!”
是的,其实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看轻,不甘心被人抛弃,更不甘心,不能复仇!
她想要复仇的!其实,她是想要复仇的!
她想要复仇,为此甘受万千磨难,放弃人间容华,此生安逸。
她想要复仇,为此不惜毁约弃诺,无视祖父临终遗言,哪怕万劫不复。
她想要复仇,她没有那么高尚,她做不到只为求道而求道,她修行的理由是如此鲜血淋淋!
只是她知道,用仇恨的心去看世界,便永远只能看到仇恨,用功利的心去求道便永远无法攀登巅峰,因此她用重重厚茧将内心堆砌,只留坚硬表壳面对一切,渐渐地,便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已经超脱。
是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之悲伤,你之仇恨,在真正‘胸’怀万物的天道面前其实也不过是土‘鸡’草狗一般,既然如此,又何需悲伤,何需仇恨?
凡此种种,韩素不是不悟,只是虽然一时有所领悟,却也终归只是一时之悟。有些痕迹已经落在她心深处,早早生了根,发了芽,又岂是那般轻易便能真正超脱的?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难道便当真不知自己如此刻苦修行,其实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复仇的么?
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并不常思常想罢了!
她可以不再去在意薛瑞卓对自己的辜负,因为已经无爱,当然也就再没有了恨,但她却无法不去在意薛家人当初在韩家做的那一切!
韩重希之死是扎根在韩素心底的毒芽,她为此愤恨伤痛,甚至执念求仙。
因为只有做那人上人,仙上仙,才能真正站到那至高处,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他人主宰!
人间富贵如何?帝王将相如何?
也敌不过修仙者高高在上的轻轻一挥,更敌不过光‘阴’摧折,黄土一柸。
红尘多苦,便因这难以尽述之苦,才更需攀登高峰!
既然如此,又如何归去?又能归向何处去?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谁敢叫我归去?谁又能叫我归去!
韩素沉伏于地,整个人已完全被暗红血水浸泡,她丹田中的那一轮烈阳与一轮明月却忽然齐齐一颤,强烈的光辉便在此时猛然迸发,一个瞬间,照亮她整个丹田之海!
剑!我剑!
我之意志,谁可阻挡?
我之存在,谁可抹消?
不得超脱又如何?心有魔念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
既有悲痛,便当直面,既有愧悔,便当自省。掰开‘揉’碎了,日日夜夜,以其锤打自身,磨砺心志。
便是再痛又如何?终归是时光留下的选择,不能抛弃,不能逃避,不能无视,不如痛快面对!
——逝水无回!
蕴含着无尽悲伤的强烈剑意在韩素身上轰然爆发,霎那间‘射’出一万八千道剑光,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猛然间将整个炼血魔袋充满。
“不好!”石屋中,致和老道悚然而惊,连忙大声道,“阿云,镇字诀!”
他自己却翻手取出一杆黑幡,咬破舌尖喷出心头‘精’血,掐诀做法,召唤百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