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家儿砸的这双眼,贤侄你怎么看呀?
徐哲眉宇微敛,迅速面色一正,进入公事公办模式,叙述道:“庄主,少主他……随云的眼睛,可治。”
原东园:…!
原随云:……呵。
徐哲道:“庄主,且听我说,随云他的这双眼……”徐哲一顿,斟酌道,“我翻遍前人所载,发现他们的的治疗方子,不外乎侧重于眼部穴位,或是刺激其他穴道,以达到化血之用;所服汤药也多是添了些明目草药,药性缓和者有,药性辛辣者亦有……但无一例外,对随云的眼睛无大用处。”
原东园面色沉重,缓缓点头。
徐哲拿起茶杯,抿茶一口,抬颚道:“原庄主,你所找的,都是群有才干却没胆子的庸医!”
原东园:……贤侄你做人真直白。
但随之,徐哲的面色又难看了下来,他欲言又止的瞧了原随云一眼,艰难道:“实不相瞒,那些大夫的药草方子都是正确的,对大多失明之人也的确颇有成效,但随云的情况却与之不同,只能说那些大夫从最初就没找对方向,唯有几人在笔录中稍作猜测——”
那几个黑色小字,皆写在书卷内侧,若不是看的认真,一不留神,便也就错过了。
徐哲回忆书卷所载,缓缓道:“恐非病所导,而乃毒所致,何需殃池。”
闻言,原东园与原随云的脸色顿变。
原随云不禁出声道:“你是说——”
徐哲捏紧瓷杯,静默良久,道:“回庄主,依在下所见,随云这双眼,是被渐渐毒瞎的。”
原东园大骇。
徐哲继续道:“庄主若想追究,可追溯到自随云出生,一直到几年之前,无争山庄内的下仆可有变动,这毒……依在下所察,及庄主描述,这毒素积淀,必然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原东园面目阴沉,冷冷道:“那些事自有我去处理,倒是你说小儿的眼睛可治这点,有多大把握?”
徐哲苦笑一声,坦白道:“庄主,随云,我不爱说些自夸自大的话,随云的这双眼,若是在最初眩视物模糊时,便开始对症下药,拔污去毒,现在多半只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并且若凝视某物太久,会感到双眼酸涩,严重些,更是会头痛难耐,但……”
饶是已经活过一生,死过一次,自认已无甚东西可以乱他心弦,但在这一刻,原随云也不禁指尖轻颤,紧攥成拳,只感胸腔中心跳已乱。
那些他本以为早都忘却的、踩在脚下的话,又在脑中纷纷扰扰的喧哗了起来。
【这原公子当真是个奇人,只可惜,是个瞎子。】
【若是这人双眼未有失明,这武功境界必定有所不同。】
【家室、长相、学识……这原随云呐,什么都好,可惜是个眼睛残疾的。】
【年纪轻轻便进退有度,待人接物也自有风范,根骨又是个练武奇才,无争山庄本可以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可惜……】
【可惜……】
【可惜他是个瞎子……】
可惜他……是个瞎子。
一时间,三人皆寂静无声。
突然,池鱼戏水噗通声起。
如同讯号突至,徐哲霍然起身,走至原随云身旁。
他半蹲下身,双眸定定凝视在原随云身上,道:“你中毒六年,毒素已深。最坏的结果,便是哪怕在下竭尽全力,也仍然束手无策;而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今后能模糊的感受到些许朦胧光明,能勾勒出事物的模样形状……若是再晚三年,别说是拔去毒素,待毒彻底与血肉融为一体,便是再去把脉探查,也探不出任何东西……”
便是最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一层朦胧的光晕罢了。
“……如此,随云,你仍想一试吗。”
——他,仍想一试吗?
原随云本以为,他对光明一词,早都已经毫不在乎了,他建立了蝙蝠岛,是海上销金窟的主人,是掌握天下武林秘籍的蝙蝠公子,是将天下正派人士的龌龊秘密掌握在手心的人,是天下第一大庄无争山庄的继承者……哪怕他双目失明,是个瞎子,活的也比世界上的大多人都来的富足潇洒。
而徐哲是谁呢?为何前世从未出现过呢?
……这个变数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此刻吗。
蝙蝠公子想要勾引人,那段数自然不必说。
他心中已稍微摸了点徐哲的性子,这一刻竟然直接伸出手。
原随云伸出手,直接摸上了徐哲的脸。
徐哲一惊,本能的想要推开。
原随云却轻声道:“阿哲,别动。”
这声音太软了,软的让人忍不住便想听他的话,不忍去违背他。
他的一举一动,皆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认真与温柔。
其指腹柔软温热,缓缓触上徐哲的脸。
“…随云?”
原随云又低喃了一声:“阿哲,别动。”
徐哲迟疑着,不动了。
原随云的手仿佛带了魔力,只要他触摸过的地方,都莫名的火辣发烫了起来。
他的掌心盖住了徐哲的脸颊,五指灵活的在徐哲的脸上游走。
他无比认真的一点点滑动,描绘他的唇线,触摸他的鼻梁,游移中反复按压他的眼,摸上徐哲的颤抖的睫毛…………然后渐渐的,在脑中逐渐绘出此人的模样。
原随云的行动如此温柔,盖因,他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原东园不忍的别过脸,心下悲喜交集,悲于幼子命运坎坷,喜于幼子双眼有望得治。
原随云的手缓缓游移了许久,才慢慢停住,就那般静静的贴在徐哲的脸上。
沉默片刻,原随云突然道:“阿哲,我想看看你……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徐哲:“……”
有点虐心。
随云巨巨你这样……这样……简直太犯规了啊你这样qaq。
徐哲忍不住的就红了眼眶。
但他仍然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因为他确实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得应景的做点什么。
原随云敢摸他的脸,徐哲就敢直接把才到他下巴的随云巨巨,一下子埋入了自己的胸膛。
……恩,虽然他的胸是一马平川的。
冲动之下,徐哲抱住了原随云,这全属热血上涌,身体不受控制。
但他随之反应过来,便双手无措的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随云……我……”徐哲出声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的哽咽沙哑,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随云,我不敢给你任何保证,但我会尽力的,我真的会尽我全力的,既然你将自己交给了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的帮你、助你……”
徐哲的下巴,抵上了原随云头顶的发旋,他僵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落到了原随云的背上。
他一下一下的拍着原随云的背,只希望这身体相触的温暖,能多少让原随云好受一些。
他并不觉得原随云可怜,他只是觉得心疼。
半依在徐哲怀中,原随云不动声色的笑了。
这日之后,徐哲便定居在了无争山庄。
原随云似是没了其他的事情,时时刻刻都与徐哲呆在一起。
徐哲翻书,他便在一旁摸着那些字迹突出的刻书。
徐哲忙着调药,原随云便在一侧抚琴一曲,全当舒缓心情。
有时徐哲乏了头痛,原随云还会好心替徐哲按按穴位,以缓疲劳。
……这温柔攻势徐哲有点架不住,于是他撸了两把袖子,更拼了。
徐哲特地对原东园说,请尽量找一些双目不能视的病人来,说实在的,他之前医治失明之人的次数不多,哪怕原随云这般的属于个例,千万人中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个,但——
“下毒那种事我怎么会做!先不说我至今对于那毒仍然毫无头绪,便是真的知道……也不能对人下手,我只是想,同样是眼,哪怕失明原因不同,一些根本性的共性却是不变的,所以……”
徐哲这一呆,便在无争山庄呆了五年之久。
原随云也从九岁的童颜巨矮,变为了十四岁的……
………巨巨你的身高为什么蹿的这么快,明明他比巨巨年长六岁,巨巨如今的海拔却都已经蹿到了他的眼睛。
顺提,这几年里,他家儿砸始终都没有消息。
而这几年中,徐哲对于原随云愈发愧疚。
盖因,那些原东园找来的失明人士,除去双眼直接被刺瞎的,无一例外的都再次体味到了光明的滋味,哪怕只是一些朦胧的光晕。
而原随云的双眼,至今却仍是进展甚微。
并非是徐哲故意为之,虽说医毒不分家,但修行之人却各有倾向偏好,而他对毒术虽有涉猎,但与医术比起来,却是差之甚多。
经过花满楼一事后,再对双目失明之人凭空画张大饼这种事,徐哲是死活做不出了。
那时,他就是一只刚从现代来的小弱鸡,战五渣,负五渣,除了仗着对方的善意凭空驴人,当真别无他法。
但现在不同。
是人都有原则底线,哪怕这样的底线会让任务再多些麻烦波折,徐哲也下定决心,绝不越过那条线。
他是人,来自二十一世纪,不是牲畜。
原随云的双目可治,或者不可治,徐哲皆精心谋划了不同的道路。
而如今,五年已过,从现在看来,却是只能选择不可治的那条路。
原随云已有一十有四,哪怕目不能视,却当真是天资卓绝,年仅十四,无争山庄的半数势力,便已渐渐的从原东园手中,过度到了原随云手里。
近日来,徐哲有些焦躁。
如果有可能,他是当真想治好原随云,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原随云,只是因为这个人看不到光明。
而他没有做到。
不仅没有做到,任务进度到目前为止也是毫无进展,并且叶枫晚更是丝毫没有着落。
最重要的是,五年过去了,但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一直没有消去,很多时候,都突然有种莫名的心凉感涌上心头,明明武力方面已经刷了不少,但却感觉还不如第一个世界来的心平气和。
不能再拖了……
既然原随云的双眼始终未好,那么蝙蝠岛多半……已经开始建立了吧。
“…阿哲?……阿哲?”
原随云将古琴推至一侧,走至桌边,伸出手,勾起徐哲的发,轻轻一扯,道:“阿哲,你又在发呆了。”
徐哲回过神,同样扯过原随云的发,爱不释手的把玩起来,却是闭着嘴不说话。
原随云伸手,摸了摸徐哲的眼角,触感有些粗糙,便是他看不到对方眼下的黑肿,也能摸到那细细生起的纹路。
徐哲昨日想必又睡得很晚。
原随云的手,下滑至徐哲的颚,那骨感突出,明显又瘦了不少。
原随云叹气了:“若是为了我这个看不见的瞎子,让你把自己累成了看不清东西的瞎子,那可就真的是我的罪过了。”
徐哲默不作声的扯着原随云衣袖,让他坐在身旁,然后继续玩着原随云的头发。
原随云道:“怎么又不开心了?”
徐哲闷着头不说话。
原随云道:“阿哲,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徐哲继续闷着头不说话。
原随云:“……”
“再不出声,我便将头发拉回来了。”
徐哲抬头,闷声道:“别……”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原随云一顿,叹的更深了:“你什么时候能对自己好一点。”
徐哲道:“对自己好,不如对他人好。”他试探的倾了倾身子,将原随云搂在了怀里。
徐哲将头埋在原随云的肩上,疲惫道:“随云………你可怪我。”
原随云道:“我为何怪你?”
徐哲苦笑道:“你如何不怪我?我给了你希望,却是耗时五年,也没有做到。”
原随云摇头道:“阿哲,你累了。”
徐哲恍惚的闭上了眸,道:“昨日睡晚了,是有些倦了。”
原随云轻轻拍了拍徐哲消瘦的背脊,道:“你五年来不曾虚掷一日,为我这双瞎了的眼睛尽心尽力,你当初便已将好坏结果都说与我听,哪怕最后一无所成,五年种种,就算我无法看在眼里,也早都铭记于心……我又如何怪你。”
是啊,看你数年来愈发痛苦,在我的面前却仍要强颜欢笑,这般姿态实在甜美,我又怎么舍得怪罪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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