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一月,河西走廊就很冷了。天气晴朗的时候,中午还比较暖和,人们可以晒太阳。太阳西斜,冷气便从地上冒出来,寒碜碜的冷。阴天,云没有造型,乱乱的灰布条般地笼罩着天空几乎不动。这种冷,室外活动不穿棉衣也还行;若静静地站着,干什么也会缩头缩脑的。太阳隐入灰蒙蒙的西边天空,呈现出一团亮影,寒风冷飕飕地吹,树木摇摆瑟缩。如果进入新疆的一股强冷空气顺河西走廊斜斜地刮过来,便立即冷得厉害,滴水成冰,当天就开始下雪,川原上大雪弥漫。另外,如果从中西伯利牙有一股强冷空气越过蒙古高原,再越过内蒙古高原,主要的冷气冲向中原,回旋般的一些气流也光顾河西。好象一个大汉卤莽地行走,他的衣袖足以打倒一些小物品。这种天气,也会下雪。雪,封冻了大地,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这就给需要到雪地里去的人和动物创造了相遇的机会。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夜幕拉下后,窗户上望去,车灯刺破夜空,雪还在飞舞。
第二天,天气晴朗,太阳鲜艳,东边天空红亮红亮的,但空气非常寒冷。
他准备出行。穿一件深蓝羽绒服,胸前两个黄色的三角形呈对称,后背圆鼓鼓的。头戴山羊皮军帽。又厚又重的“猎鞋”会使他走路沉稳而缓慢。一个旅行包装满了东西:半瓶酒,两瓶饮料,两筒罐装啤酒,一个烤鸡,三个烙饼,十发沉甸甸的子弹,香烟,打火机。猎枪没有装子弹,放在茶几上。他背上猎枪,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还特意照着镜子旋转了一下身体,觉得挺不错。老伴看着他高兴,又当过兵,一遍遍地叮咛后,也就放心了。
儿子心里笑着想:“打什么猎?不过背着猎枪闲转游,转几次,疲乏了,就安静了。”
儿子给父亲的手机交足费,充饱电,放到背包里。父亲考虑着手机在沙漠里没有用处,在背包里会弄坏,便取出放在沙发靠背上了。
上午约十点,他坐过路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人把他当作外地人,一直望着他和猎枪。有两个农民,本来在轻声说笑,看着他的猎枪,看着他严肃的面孔,再不说笑了。他没有说过话,不知道跟谁说,说句什么,便一直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雪景。路上积雪被轧得硬滑,车走得不快,两个小时,才到了北河湾。
北河湾处在东北边的沙漠与西南边低洼地势的缓冲带,它还基本不受人、田地、沙漠的侵扰,显得蛮荒粗砺。雪覆盖了一切,白茫茫的一片。高高低低的地势上,是杂树林:白杨树,沙枣树,椿树,野桃树,柳树,槐书。这些树散乱,无规则。红柳、榆叶梅、沙棘、艾蒿、黄青草等组成的灌木丛形成一团一团,雪塑满了它们,象白色的巨大的插花。不成一团的,稀稀疏疏,散落在枯黄的草里面,头埋在雪里。喜鹊和乌鸦过去到处都是,现在几乎绝迹了。但看到仍有几只,在树枝上静默着,一两分钟后,飞向另一处。中间一条宽宽的河流穿过,弯曲向北而去。河底平平的,积雪平滑,太阳照得反射出细碎的闪光。河岸不整齐,树,灌木,石砾,沙滩,土墙,小路。河底的某个转弯处,在灌木乱草生长密集的坑洼处,有长溜的冰,开着冰窟窿。
他穿过一片丛林,又穿过一片荒地,慢慢地走到河滩上。看着四周封闭而开阔的环境,只有天,雪,树,草,再什么也没有。他露出兴奋的表情,好奇地注视着,两腿叉开,呼出白气,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部,愈益精神饱满。他满意地环顾着,好象他是照相来的,不是打猎来的。他后悔没有把女儿带来。她会是多么高兴!红色的羽绒服可以显得更红。雪是多么的洁白!天空是多么的湛蓝呵!晶莹碧透,寥廓高远,细看,似乎贴近天的边儿,又似乎只是些蓝气,天边非常遥远。四下里的天边,受了雪的映照,染了些白气似的,再与地面衔接。
他在河底走着,沙子上是厚厚的雪,脚底下软软的,咯啦——咯啦响。不远处的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清是一只鸟,闪一下不见了,才又一次明确感到:为打猎而来。
好,打猎吧。
这是一只灰色野鸡,从草丛里钻出来,抖了抖翅膀,看到有人在注意它,跑了几步,刷拉地飞去不见了。他把猎枪从肩上取下,拉开旅行包,剥下第一颗子弹,装到枪里。四周非常寂静,一点动物的踪迹和声音也没有。他怀疑那个草丛里还会走出来野鸡,但始终没有,他边把枪和包都背上,两手插在口袋里往东北方向走,——这也是河滩的方向。远远地看到了一座桥,三个平平的桥洞。桥上有一辆康明斯卡车开过去,满满的一车货物,绿色帆布裹得严严实实。他从桥洞底下穿过时,又一辆汽车开过来,桥在震动着,几乎要坍塌似的,汽车发出咔嚓嚓的巨大声响。他穿过桥洞。汽车走远了。四周重新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一只野鸡忽然从一边飞来,落到离他二十几米远的草丛里去了。他如临大敌,放下旅行包,把猎枪抓得紧紧的,找了一处较高的土坡,,踢开雪,趴下,枪口对准草丛。
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静伏着。
他听到了一种轻风吹了一下草丛的声音,那只野鸡出来了,嘴喙在雪地上啄了个什么,看见有人,收紧身体低头急速地跑着,他瞄准扣动了扳机。
“通——”一个巨大的声音暴响,一股蓝烟从枪口冒起,慢慢消散。
他没有看见野鸡飞走,便爬起来前去看个究竟。雪地上被野鸡的身子划下了一道深辙,它摔在草里面,翅膀羽毛散乱,脖子被打断,周围的雪上溅着血迹。洁白的雪上衬着殷红的血,对比真是太强烈了。
他背上枪和包,把鸡提在手里,边走边查看它的伤口,心里很高兴。掂量自己如果时间和姿势略有差异,它的伤势会在什么地方,是否只是打伤,他是否还要追赶。“幸而这一枪打得准”。他后悔没有准备一个布袋,象这样的打法,今天如果打下几只野鸡或者别的猎物呢?在什么地方拿呢?
他把野鸡脖子上的血擦了擦,走过一段冰路,高高底底的薄冰脆脆的,被他的大皮鞋踩得破碎了,喀擦喀擦响。一个农民手筒在后面,慢慢地从红柳丛里走出来了。
他们互相望着,没有说话。
农民戴着一顶浅黄的旧棉帽子,帽扇耷拉下来,紧贴在额上,系带子在下巴长长的吊着。他抽着莫合烟,烟棒儿含在一边的嘴角,另一嘴角边烟柱徐徐吐出,化成一股浓浓的烟雾,淡蓝色,弥散开飘向空中。他的脸色黎黑,细小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看清这个猎人,看清提着的野鸡,缓慢地转过头,才望东面。他的小眼睛被光线照着,眯拢得更小,嘴不由自主地张开,鼻凹里的肌肉和嘴唇处的肌肉随着嘴张而微跳了几下,那是长期养成的一种生理的动作。
“现在的猎物,很少了。”农民缓慢地转过头来,终于说话了。
“哦,以前是很多了?”他望着农民笑了笑,又望望雪野。
农民笑了笑:“以前多了,这河湾湖滩草多,惊起一群野鸡,大袋子扣几只。现在是个样子,捉不了几只。听我们老人说,他们那时还有黄羊,捉一只能好好地吃几顿。”
他吐出一口烟,象与亲戚交谈:“你打过猎吗?”
“入了冬,扣过几只野鸡。”农民说,“现在这里没啥东西,庄稼也种到河上了。沙洼里去能打几只兔子。”
“沙洼里在哪里?”他问,递给农民一支烟,农民接住了,用两个指头捏住。
农民笑了,望着东面:
“就那里。”
他转头望了望,东面,那是浩瀚的腾格里沙漠,不过有一道高高的土岭遮着他们的视线,看不见大漠。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搞清楚。沙洼里,其实就是沙漠里低洼一些的地方,好象有时候阴湿一点,长草,兔子有吃的东西。如果靠近河,某些地段还有不少的草。在沙漠里也有人烟,周围往往有点稀疏的草。在个别地方,泻洪从山里冲出来,冲过河坝,溢到沙漠里,虽几年一次,可真象稀奇动物的怀孕,给沙漠的边缘添了点生机。
“没事干,锻炼锻炼身体呗!”他谦和地对农民说。
农民笑了,望着他几乎是丰裕的脸:
“你这么好的身体,锻炼啥?”
他也笑了,指指头,拍拍胸脯:
“锻炼体魄!”
“一个人进去,防不住踏上**草。”农民自言自语,低头点燃了手里捏着的香烟。
**草?!
他听了心里差点笑出来。他想不到这个农民岁数也不小了,竟相信世上真的有什么**草。那不过是
女人们口头上咯咯乱笑咒人的话。
他笑道:“这**草好象听说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农民忽然把香烟从嘴里取出,低头连续咳嗽了四五声。咳嗽完了,他说:
“有时候人去就踏上了,有时候就踏不上。”
他和那个农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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