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又翻过了一座沙丘,他摔了几跤,身体在雪坡上滑行,挣扎着爬起来,几乎不知所措。黑夜完全来临。群星灿烂,银河变换成狭长的稀云状,水星和金星象个灯泡子。他又疲惫又冷,觉得不能再走了,必须停下来,一直取暖到明天。

这样想着,边立即停下来。选择了一个凹处,放下背包和猎枪,在附近收拾干柴。天是黑的,但雪上能看清东西。所谓干柴,其实就是凡是能折断的干枝条。雪坡上的干条子,折断的时候脆脆的,不一会,堆了四五小捆。也有很柔韧的,抓住枝条又拧又扯,不断,用脚踏住扯,还是不断,只好放弃。他觉得手心里有汗了,粘粘的,眼睛凑近看,是血。坡上的枝条全让他摩挲过去了,全部抱到猎枪处,堆了半人高的一堆。他白天的时候,一直走路,都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枝条,这个地方却很多,感到非常庆幸。

他蹲下,在柴堆里细细摸索着最细的柴皮儿柴条儿,聚积了满手捏住的一把。他又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阵。

“嚓——”打火机着了,一星小小的火,一丝亮影照亮了一团空间,他的心情因看见火热起来,脸上都仿佛带了笑意似的。他把火苗对着手里的柴烤着。柴慢慢地着了,火好象被寒冷的空气包围着,很不情愿地烧着,烧得不旺。他把柴转了一下,火头朝下,它才烧大了。成了一个火把后,把它倒栽在沙地上。从柴堆里摸索着细枝条架到火上,火越烧越大了,他的手上,胳膊上,胸脯上,感到了暖意。四周很黑,混沌不清。他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眼睛喜悦贪婪地看着火,象商人在地窖里点灯看着一堆碎金子。

他站起来,拿了一束干条子,扫开一大块雪,手把沙子垒了个墩,背包里的东西掏掉,衬在沙墩上。刚坐下,看见火堆柴堆周围的雪,站起来去扫,扫得远远的。当他重新坐下来,两手分叉烤着火,很想把那只冻僵的野鸡放在火堆里烧,觉得没有经验,肚子也不是很饿,不想烤它了。

他烤着火,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火苗,想的应该很多,但脑子里空空,不由地回想往事。

经常有微汗,吃的肉很咸,他感到很渴,饮料全喝光了。太想喝些开水了,他闭上眼,疲乏地呼吸着,想象茶几上一个干净清凉的杯子,暖瓶倒上开水,开水喧腾着泛起几个泡沫,呷一口,太烫了,凉一凉。斜靠在沙发上,眼睛悠闲地望着阳台,春光融融,春雨,龟背竹,椰子树,绿意浓浓。开水温了,喝一口,多过瘾呵!他睁开眼睛,望着火堆,舌尖舔一舔干燥的嘴唇。“幸亏没有喝掉这一个!”他从背包里取出啤酒,撕开铝拉环,几口就喝尽了。这东西不解渴。烤着火,口里好象越来越渴了。

他把啤酒罐上的拉环撕掉,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选了干净的雪装满。拿到火上烤着。雪是烤化了,但不会成为开水,他也不期望烤成开水。他用双手紧箍着啤酒罐,热乎乎的,举起来向嘴里倒。他喝了一小口,尝一尝味道,一股带啤酒味带沙土味的温水。也还行,他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那一点喝完,空中摇了摇啤酒罐,罐里的几滴全洒到他的嘴里。他装了五次雪,喝了五次雪水,感到不渴了,用袖子擦掉嘴。

他从来没有喝过温水,现在喝了这么多,肚子隐隐作疼。

枝条烧的差不多了。他决定出去寻找。

在一处雪上走着,下坡路,他被沙子拌倒,扑在雪上。爬起来,一面拍打胸前的雪,一面走。走了几步,不由地想起来,刚才拌倒自己的那个地方有点奇怪,怎么脚的感觉有点硬?他转回来看,平滑的雪,什么也没有,踢了踢拌倒自己的那处,硬硬的。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蹲下手摸,硬硬的,刨开雪,凑近看,黑糊糊的,摸着,拍打着,疑心是木头。他手插进雪里面抬一抬,能抬起来,果真是木头!他欣喜异常,彻底把它抬起来。一根大腿粗的木头!五六米长。这里怎么会有一截木头?想不明白。他走到木头下,扛肩上,不重,快都风朽了,运到火堆跟前。

他喜滋滋的,转着木头看,估计弄碎,至少能烤两个小时。但怎样弄碎,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他从这头走到那头,踩一踩,踢一踢,抬起来木头再掼下去,脑子开着窍。他发现细的那头,裂着几个口牙。就用手掰,好象松动了。他决定从这里下手。他把手放到火堆上温了温,走过去,入到裂口里。用劲!手都放进去了,再用劲!裂口大了些。想缓一缓,但木头的弹性夹住了他的手,他必须再用劲,才能或者缩手,或者继续掰木头。他干脆手放松,让木头夹着,自己积聚气力。估计有点劲了,他出了一口粗气,狠劲地掰裂口,“喀擦擦!”,木头响了,他仿佛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裂口大了,他赶忙把脚尖插进裂口里。这下可以让手自由了。歇足气力,他就狠命地掰着,那只脚缓慢往裂口里延伸着。每掰一下,木头就“喀擦擦”一声。裂口越来越大了,他把两只脚踩在裂开的新木上,蹲下缩身,用肩膀顶,人轻松了,口子裂开的速度也更快了。终于,随着“咯蹦”的最后一声,木头成为两块。

他又花了半个小时,把这块木头弄成一尺长的短截,堆得象一堆煤。然后蹲下,象乡下女人蹲在田里拾麦穗,把那些碎木头渣拣起来。月光下,雪里面的东西清楚得很。全部拣起来了,堆了担筐大的一堆。火点燃后,木头渣在火上一片片放着,使他心里塌实了好一会。

他汗津津的,脖子里热热的,拉开羽绒服,烤了一个多小时,身上才干了。

他抽了一支烟,安静地歇着,想起了往事。

前年,银行大楼的顶上,修好了一座铁塔,高耸入云。夹塔的人上上下下,有一个人上到最高处,如乌鸦。那个人下来以后,说站在最高处看四方,感觉奇异。他还说,如果原来计划好阶梯,人们可以上下,象埃菲尔铁塔,也是一道风景。刘禹成在楼顶上转游,动了念头,他想上去看看。好几个人笑话道:“你凑什么热闹?”他说:“随便上去看看。”他便慢慢上去了。上到二十几米高的时候,他往下看,头晕,两股微颤,心里一阵难过。迷糊中,他很懊悔登上铁塔。他赶忙抱紧钢管,脸也紧贴着钢管,好象那是观音菩萨,冰凉冷澈,这使他头里面有所清醒,动作灵活了,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天边更遥远,大地更苍莽,宛如稀疏的草原上笼罩着灰尘。只有祁连山是低了,高高低低的山峰土黄色,逶迤西去。这座城市象一个圆盘状的葱花饼,楼房象葱花饼上摆放着儿童的彩色积木。他往脚下看,小汽车如甲虫蠕动,人则如蚁。

他抱着钢管,很后悔上到这高处,非常愁苦怎么下去。只有望着天空,什么也不思想,静静地望着,恐惧才有所减轻。

他渴望着地面,地面上多么自由!此时的他,爬到草地上去,翻一个滚,仰面躺着,看蓝天和绿树,斜伸着腿,懒洋洋的,多么自在啊!再爬到河边,喝一口凉水,袖子擦掉嘴,头枕着沙堆,土粒粘在脸上,侧耳谛听大地的声音,身体感到多么实在!

他在别人的帮助下才下来。因为有高处的念头,他特意到郊区经常流水的沟坡上采了一种“酸酸草”咀嚼着咽到肚子里,酸的叫人摇头,可心里塌实,神经也不紧张了。

“有一把酸酸草就好了,镇定神经,让人想出活路的法子。”他望着雪野幻想。

他又想起部队生活。

他结婚的第二年,妻子到部队上去看他。他请了一天假,带着妻子到山里玩。中午,到一条河边,两岸郁郁葱葱,河水清且涟漪,河滩的石头上长满了苔藓。他们本来准备了吃的东西,但他说要烤一条鱼尝一尝。他下到河里,捉了一条鱼,扔到岸上。妻子抓住跳蹦的鱼,惊喜地说:

“这个怎么吃?”

他用脚逼着几条鱼慢慢到一处水洼里,笑着说:

“吃的那样吃呀?”

他又捉了两条鱼,然后到树林里弄了一捆柴,点燃,妻子把鱼开剥洗净了,他把鱼的中间穿了根铁丝,三条鱼穿起来,撒了些方便面上的佐料,两个人两头扯住铁丝,在火上烤着。鱼从来都是不出声音的,至少构成了表面上的和谐。

他们的头顶,是棵大树,树枝上鸟雀叽叽喳喳;旁边的草丛里野花朵朵,小蜜蜂小蝴蝶嘤嘤嗡嗡;斑鸠呼啦啦掠过树叶向灌木丛飞去。阳光灿烂,照得河水银光闪烁,一个人影也没有,欢快而静谧。

“这是啥鱼?”

“我也是第一次捉,不知道名字。”

“咿!能吃吗?”妻子笑着,怯生生地望着它们。又低头细看鱼尾,好象要发现秘密。

“能吃吧。”

好象烤熟了,鱼飘散出鱼肉、芝麻辣味、腥味、调料味、劈柴味等混合的味道。他们开始吃,他吃了两条,妻子吃了一条。吃完,他把舌头在嘴角处舔了一圈,说:

“太香呀!”

妻子还没有吃完,说把她的半条吃了吧,虽然香,她老是感到不自在。他说:“放心吃吧,我给你找个解药。”他去找来了一把酸酸草,洗净,放在嘴里嚼酸味。

过河的时候,他脱了鞋,妻子提上,挽起裤腿,抱着妻子,趟到中间,水里面脚底下一道殷红的血线,怪怪的。上到岸上,原来是脚被什么划伤了。妻子看得心里难受,哪里扯了一绺布条儿要给他包扎,他笑着摇摇头:“这算什么。”妻子没有说话,蹲到他的脚下,手摩挲着他的脚。他为了不伤她的心,坐到草甸上,让她包扎。

他觉得很舒服,抬头远望,草树花水融和得美丽而宁静,妻子看起来也很美,她的背上柔软光滑,系乳罩的带子清晰可见,剪发散乱在细嫩的脖颈里。他笑出声来,轻轻地把带子揪了一下,妻子很羞地瞥了他一眼。他此时才忽然感到:今天的出血和包扎就和穷人吃了一块糖,都是生活的必要。

刘禹成想着几十年以前的事,多少都流逝了,最难忘吃烤鱼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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