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恒和郑魁两个在这里聊得起劲,一旁的吴大已经填饱了肚子。像他们这样的营生,平时吃饭都很快,吴大又是伙计的头目,人也十分的尽职尽责,便站起来想要去马厩里看顾那些骡马。
这张桌子因为多了一个铁恒,几个人围坐着就有些拥挤,吴大这一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铁恒靠在桌沿的幽梦,铁恒正偏转着头与右边的郑魁说话,放在左侧的幽梦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可他却好似未卜先知一般,就在吴大刚刚蹭到幽梦,将它带倒的同时,铁恒已经探出左手,一把捞住了刀柄,把它重新扶正。
吴大正要弯腰去接歪倒下来的长刀,却没想铁恒会先他一步,动作又快又准,而且铁恒从始至终头都没有回过,甚至是口中的说话也没有中断,一切都显得极其自然而流畅。
吴大略微有些发愣,郑魁眼底也有一道精芒闪过。至于其他人,除了假小子高露洁和吴二外,都没有发觉刚才短短一瞬发生的意外。
“哥,这人的身手不弱呀!”吴二站起来跟着自家大哥走出隔间,行出一段距离才凑到吴大的身边小声说道。
吴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木讷的表情中隐隐多了一丝凝重。
这边铁恒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一边聊着,一边喝酒吃菜,倒是郑魁等人习惯了吃饭的速度,很快就结束了用餐。铁恒一瞧也不好意思让别人看着自己一个人吃喝,也叫伙计收拾杯盘。
“没关系,卓老弟你继续吃你的。我们这些粗人,一贯如此急急火火的。吃饭也是这般,倒是让你见笑了。”
“这是如何说的。是在下叨扰了诸位,话又多,吃得也慢,该抱歉的是我。”铁恒还是叫伙计收去残羹剩酒,又吩咐要来了一大壶滚水。“我也吃饱了,正要泡些茶水,带着路上饮用。”
郑魁见他从储物袋内取出一大堆草药和器具,不免有些奇怪,就连高露洁也给引起了注意。
“卓老弟。你这是泡茶?”郑魁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大户人家摆的茶会,也知道有些人喜欢在茶里面添加各种佐料来丰富口味口感,可再讲究的茶道,似乎也用不了这么多的草药。
“我这是泡制一种凉茶,是我自己闲来无事研究出来的,别看用料多,其实弄起来快捷的很,调制好以后最能消暑解渴,待会儿郑老哥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尝尝,小弟保准你会喜欢。”铁恒嘴里说着手上也不闲着,动作熟练而迅速,有条不紊的将十数种事前就备好的草药和茶叶逐一放入一个大石钵里。再用一根小石杵把它们捣碎,接着碾磨成浆糊状。
“叔,这人古里古怪的。明明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脾气却好的不像话。被人欺到头上了,还能笑容满面的。现在泡什么凉茶,还这般的讲究。”看铁恒在埋头忙碌,假小子高露洁贴在郑魁的耳边悄声的说道。
“这人叔也看不透,比预想的还要不简单。”郑魁同样低声地回了一句。
高露洁一怔,没想到郑魁会这样说,从中也听出来,郑魁似乎一开始就对这个瘦高年轻人另眼相看。
旁边的铁恒已经完工,把石钵内粘稠的浆糊倒入装着滚烫开水的大水壶中,盖上壶盖,便不再管它了。
“这就好了?”高露洁诧异的问,看铁恒拿出这么多东西,她还以为会有多少道工序呢。
“是啊,这就行了,等茶水凉下来,就能饮用了,味道很不错的哦。”铁恒笑了笑,心说别看现在弄起来似乎很快捷方便,那是因为这些草药都已经过了加工和调配,真要从头来,没一两个时辰根本处理不完。
“唔,果然好香!”练武之人五感敏锐,嗅觉比起一般人灵敏许多,水壶内渐渐透发出清淡的香气,立刻就被郑魁捕捉到了。旁边的高露洁也微微耸动了几下鼻子,妙眸陡然睁大了。她显然没有对刚才那浆糊状的东西报多大的期望,不过此时的香味,令她有些改变了想法。
“没想到,卓老弟还有这般手艺,待会我一定得品尝一下,香气如此诱人,这茶水的滋味必定不凡。”郑魁盯着那个大水壶,一副兴致盎然的神情。
“郑老哥过奖了。”铁恒谦虚了一句:“小弟我是个馋嘴的人,也比较讲究这吃食,以前读过几本灵厨的菜谱和笔记,自己就尝试着想弄出几款新的菜式,不过都不成功,结果偶然的一次意外,让我发现几种草药与一些茶叶混合后会产生意想不到的香味和口感,几番试验,这才弄出这种凉茶,在夏天里饮用,清凉通气,爽口生津,比酸梅汤还要解渴。”
铁恒这番话倒是实情,这种凉茶还真是他闲时自己琢磨出来的。当初为了投柳藏所好,他收集了不少灵厨的菜谱和笔记,还研习过如何烹制各种稀奇古怪的食材,久而久之,他倒是真的有些热衷于此道,平时只要得空,总会作一些尝试,加上他对炼丹以及改良各种植物也很有兴趣,彼此之间也有一些相通之处,倒是令他有了不少的收获。就如他现在泡制的这种凉茶,便是这般偶然所得,且真有几分独到的滋味。
“真有你说的这么好?”香气越来越浓,小柱子也闻到了,忍不住就开口问他。
旁边一个小子则撇了撇嘴,怀疑的说:“我闻着也一般!不会是你自吹自擂吧,就你这样捣成稀烂,再往滚水里一泡,滋味能好到哪里去。”
“呵呵,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是不是好喝,等会请大家都尝尝,自然就知晓了。”铁恒哪里会在意这些小子的不敬,他们一看就是初出茅庐的菜鸟。还不太懂人情世故,身上的棱角也没有被日晒雨淋的奔波磨去。铁恒才不会与他们较真,笑着随口敷衍道。
那小子倔头倔脑的。张嘴还想说什么,高露洁却截住了他的话头,先向铁恒提问:“卓先生,我见你刚才用了不少的药材,还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你就不担心药性冲突,甚至是产生毒性吗?”
“这个当然是一开始就考虑到的。”面对高露洁的质问,铁恒还是心平气和的解释,他现在扮演的这个身份是一个有修养、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平常性子平和绵软,难得与人相争。
“在下在学习法术的时候也学过一些炼丹之道,这自然牵扯到各种草药的药理,小姐无须担心这方面。”铁恒接着补上了一句。
“你还学过医?”高露洁看出铁恒身怀不弱的武功,又听他说自己学过法术,还会炼丹,便有些不信。毕竟以她所处的社会阶层,难得接触到这样的人物,自然觉得有些无法接受。进而怀疑对方是骗子。是别有居心。
一旁的那群小子也是同样的想法,小柱子心说:“你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还会来跑单帮贩卖药材?再说了,你才多大年纪呀。也就比我早出生七八年吧,能有多大的能耐?看来这人和三子一样,也是个喜欢吹牛的家伙。”
“略懂一些医理罢了。”铁恒看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心下也有些叹气,知道这些年轻人只是平头百姓出身。见识有限,茂州地处南方偏僻之地。也比不了富州这类中土繁华所在,这些年轻人才会如井底之蛙,以自己的眼光来看待别人,再加上年轻气盛,对年龄相近的人不服气,这才对铁恒的话嗤之以鼻。要是在坤缘学府这类地方,各类人才层出不穷,眼界开阔了,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质疑。
铁恒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过视线,冲着郑魁笑了笑。
郑魁可不是身边的这群愣头青,把心里的想法都表现在脸上,而且他阅历丰富,识人的眼光也精到,看出铁恒应该是有这能耐的。
“看这个年轻人的做派,应该是上过府学的,家境估计也不差,才能培养出如此多才多艺,只是不知道为何也会来做这营生。”郑魁转动着念头,嘴上则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却不料高露洁又抢先开口。“卓先生,你既然学过医术,那就帮我叔看看,他身上有陈年旧疾,发作起来可辛苦了。”
郑魁这下可比铁恒还要感到意外,同时也颇为感动。他这几日旧疾发作,一直掩饰着不让众人知道,没想到这丫头早已看了出来,还始终放在心头惦记着,作为长辈,有这样一个孝顺的侄女,足以感到欣慰。
“难怪郑老哥双腿有些不便。”铁恒决定显上两手,要不然被这个有着靓丽脸蛋的假小子瞧不起,以为他空口说大话,难免会让人气闷的。
他也不卖弄,在一老一少惊诧的注视下,直截了当的说出郑魁旧疾的症结所在:“郑老哥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被一种厉害的毒虫咬伤过腿部,又长年在潮湿的地方生活劳作?”
“啊,卓老弟,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郑魁大感惊讶,吃惊之余,不由一股脑的讲述起来。“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某家自十来岁起就在蛮荒大山中与山蛮土著打交道,贩运那里的特产。那地方群山连绵,全是茂密的原始丛林,湿气极重。而我在二十四岁那年与一家山蛮人的寨子起了冲突,被他们围攻,我一不小心被他们驱使的黑斑巨蛛咬伤了双腿,虽然救治的及时,保住了这条性命,两条腿也还在,却也落下了隐患,几十年来时不时地会发作,尤其是现在年纪大了,更是酸痛难当。”
“是不是有时还会麻木的失去知觉,拿针扎都没有反应。”铁恒笑着替他补充道。
“你……这个……”郑魁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叔!”高露洁在旁边可真急了。她一开始是因为看不惯铁恒,也有报复之前铁恒那古怪的笑容的意思在里面,这才会挤兑他。可一看铁恒两三句话就道出了郑魁陈年旧疾的根底,就知道自己是误会人家了,同时也看到了给郑魁治愈旧患的希望。心情陡然调转了一百八十度。但郑魁又隐瞒自己的症状,让她如何能不焦急。
“四叔。你怎么不与我们说呐!”旁边那群小子也围拢了过来,纷纷攘攘的咋呼开了。郑魁在几位结义兄弟中排行第四。故此这些晚辈大多称呼她“四叔”。
郑魁苦笑了一下,他一直掩饰旧疾发作,一方面是因着身为长辈的脸面,一方面也是免得众人担心。不过刚才他刻意隐瞒,却是出自本能,怕自己这个弱点暴露出来,被外人知道了,会对整个商队不利。
“郑老哥,你这症状已经很严重了。当年医治时毒素没有拔除干净,残留在了体内,加上长年在潮湿的环境下操劳,湿气入骨,两相结合在一起,慢慢的侵蚀腿部的机能,特别是膝盖部位,残毒湿气郁积于此,要不是老哥内力修为不浅。情况会更加严重。”
“卓先生,那你能不能治好?”高露洁有些失态的抓住了铁恒的手,焦急地询问。
“这我可不敢打保票,得试一试才能知道。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了……”铁恒一边说,一边轻轻的抽动了一下手臂,可高露洁抓的死紧。仿佛一放松铁恒就会跑掉一般。
旁边的郑魁看不下去了,假意咳嗽了两声。高露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欠妥,赶忙松开双手。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红。不过这抹羞涩转眼就过去了,她连声说道:“卓先生,烦劳您给我叔医治看看,您一眼就能瞧出我叔旧患的症结所在,这医术定然是精妙高绝的,我刚才……我在这里先给您赔不是了。”
这丫头说着就站起来要给铁恒行大礼,铁恒赶忙把她扶住。“万万使不得,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定会竭尽全力,姑娘你尽管放心便是。”
他这话一说出来,周围那群小子都露出羞愧和不自在的神色,其中几个比较实诚的则学着高露洁的样子说了几句好话,其他人则是闷声不响。
“卓老弟,这事弄得……老哥我……”郑魁倒是被事态的发展给弄得有些反应不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到底是关系到他身上最大的隐患,甚至能牵扯上他的生死,他的心境哪里能平静的下来。
“郑老哥,其他的咱们过后再说,现在还是先给我看看你的腿吧!”铁恒笑着打断他的话语。
“是呀,叔,先让卓先生瞧一瞧,这顽疾纠缠你多年,让你吃了多少苦呀。上回你带我去山蛮寨子,半道上也发作过,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高露洁此刻就与那些看到希望的病患家属没什么两样,也不顾郑魁的阻拦,蹲下身子就将郑魁的两只裤管给撩了起来。
这个时节已近秋末,但因为天气炎热,所以众人依然穿着轻薄的夏衣,裤子也是肥大宽松,高露洁很轻松就能卷起裤管,众人也看清了郑魁双腿的膝盖部位,齐齐惊呼了一声。
只见两个膝盖都肿大鼓胀,肌肤的颜色也很不正常,显出一股灰黑之色,瞧在眼里就感觉充满了死气和僵硬,如同这个部位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截朽木一般。
旁边几个小子这个时候再看向铁恒的目光比刚才可更加的复杂了,之前高露洁承认铁恒诊断的不错,他们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毛小病,现在一看,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连带着,对铁恒也变得叹服起来。
正在旁边给高露洁帮忙的小柱子心态也是不同:“乖乖,以前见过的那些大夫都要先望闻问切才能断定病情,这人好生厉害,都不用那么麻烦,光用眼睛看了两眼,就看出四叔哪里不舒服了,还能知道是几十年前落下的病根,老家最有名的穆神医好像也没这等本事耶!可他……可他也太年轻了吧,穆神医都七十多了呢,他才多大?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等本领的……”
小柱子先前的轻蔑不知不觉已变成了羡慕、向往还有一点点刚刚滋生出来的崇拜。
可他不知道,铁恒的医术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高深。公孙变擅长炼丹,也精通医术,铁恒在三年多的时间里跟着他学过一些,自己也看过不少的医书,真算起来,勉强够得上是一名良医,但想要光凭眼力和经验诊断出郑魁的旧疾却是力有不逮。他其实是靠着窥虚之术才能将这“神医”的身份演绎出来的。
先前郑魁邀请他过来同桌用餐,一向谨小慎微的铁恒就施展窥虚探察了一遍。所有人中郑魁的功力最深厚,差不多有正六品的实力,但这等修为可挡不住铁恒的窥虚之术,轻松的就将他的底细看的通透。当时铁恒就发现郑魁的双腿膝盖有病患,而且十分的严重,要是再过上几年,这两条腿就得彻底废掉,说不定还会殃及性命。
后来高露洁把话题转到郑魁的这旧疾上来,铁恒结合自己学过的医理,能做出准确的诊断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时候铁恒凑到近前,用心的检查了一番郑魁膝盖以及双腿的情况,又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发作时的感觉,平时又有哪些不适,乃至郑魁修炼的是何种内功都问得很详细。
像郑魁这类人常年在外行商贩货,与野兽妖魔厮杀,与自然环境抗争,与盗匪山贼周旋,一个个都很谨慎,疑心也很重,轻易是不会相信别人的,更不要说透露自己的根底。所以尽管关系到自身的健康,郑魁回答铁恒的这些问题,仍是不尽不实。可高露洁却在旁边拾遗补缺,将他的底子都给抖了出来。郑魁苦笑不已,知她是关心则乱,往常凭她的精明才不会说这么多话。
铁恒自然清楚郑魁心中所想,也理解他的顾虑,因此面上带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稍稍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该如何治疗和配药才最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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