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曾磊骨子里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面上再如何装作不在意,终究还是无法真正释然。
曾磊并非心怀怨怼,只是换作任何人,生父私德有亏,生母憎恨亲子,恐怕也难免介怀身世。
如果不是嫡母待他宽厚,长兄一路扶持,曾磊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见曾磊面上难掩抑郁之色,萧氏也不禁默然,由他扶着又绕着年后新挖的池子走了小半圈,见他面色缓和了些,才又另提一事,也是免得他继续伤怀身世的意思。
“说起来,家里也该请先生了。西北这些年不太平,等闲好先生也不去,你的两个哥儿之前难免耽搁了,这次他们跟着你回来,正好补补落下的功课。”
本朝承平日久,朝中风气渐渐重文轻武,武将又大多不如文臣善辩,朝议每每落入下风。
日积月累,即便是曾家这样世代领兵的勋贵世家,在传授子弟武艺兵法之余也不敢轻忽经史子集。
闻言曾磊脸色就是一僵,不过这一回却不是伤怀,而是纯粹噎的。
与夫人蔡氏成婚时,曾磊人已经在西北军中,身边都是一群大老粗,自然也不讲究什么学识。
后来二人连育两子,蔡氏还偶尔忧心儿子们的学业,曾磊完全就是放任自流。他这个做老子的尚且一看书本就犯困,为此不知道挨了长兄多少罚,又怎么会硬逼儿子们去受那份罪。
曾磊本能的想要帮儿子们推脱,话还没出口就想起儿子们日后是要留在京城的。历来大将领兵在外,家眷留居京城乃是惯例,他能够把妻儿留在身边这么久已经是占了战事突然的便宜。
如今他西北军权在握,这次再回边塞必定不能再携妻带子。
既然要在京中长住,那就不能再如先时那般放任自流,也该正经进学,日后也好做个儒将。
“母亲说的很是,是儿子思虑不周。”
曾磊还是很想得开的,横竖又不是逼他自己入学堂,想通之后面色立即恢复如常。不过提起了臭小子们,他顿了顿还是多了句嘴。
“侄女们呢?福娘说起来也六岁了,之前在清远侯家咱们管不着,如今是不是也该请个女先生回来?”
能让曾磊不顾自己“对嫡支一应事体皆不管不问”信条的,也就是侄女福娘。
即使他不曾把话说到明处,也早就打定主意要照拂这个侄女到他再也无能为力的那一日。
萧氏闻言不由轻笑摇头。
以老三的为人,他敢提这个话就是已经有了准备,绝不是单单说嘴而已。
“亏我还当你是专门来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话的,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说吧又备下了什么好东西偏你大侄女?”
儿孙自有儿孙的缘法。
老三肯对福娘好,那是老大当年结下的善缘,是福娘应得的福报,萧氏欢喜还来不及。
至于二房的看法,老三肯挑个二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提起此事,就是存了家和的善念,萧氏当然不会提什么让他对小辈们一视同仁之类的话。
想起聪慧懂事的大侄女福娘,曾磊不由微微一笑:“母亲离得远不知道,舅母身边的嬷嬷年前放了出来,儿子手还算快,就抢了回来。到时候母亲教导侄女,她们也能打个下手。”
曾磊口中的舅母,就是萧氏娘家大嫂,肃国公府老夫人。
他虽然腻烦高门中愈发繁琐的规矩礼制,觉得有些自诩钟鸣鼎食之家的人家教养女孩儿的法子全是狗屁,却也晓得男女终究有别,不把该学的吃透了,吃亏的还是自己。
萧氏这回着实对老三是刮目相看。
她与箫老夫人是多年的姑嫂,对那位老嫂嫂的为人品性再清楚不过。
箫老夫人其人严厉又不失公正,赏罚分明,能在她身边留上十载以上的,都是心性忠直又有真本事的人,她且爱惜着呢。
老三能从她手里挖出人来,又岂会是别人口中的草莽将军。
似乎是看出了萧氏的讶异,曾磊摸着后脑勺轻咳一声:“这真不是儿子的本事,舅母去岁入秋身子不爽利,肃国公也不知道从哪儿请了个庸医,胡吣什么舅母时日无多,舅母这才遣散了几个老家人。要不是舅母执意不肯,肃国公还想叫世子回去侍疾呢。”
西北战事不断,消息传的也慢,加上箫老夫人自从长子过世被皇家压着过继了个嗣子后就常年紧闭门户,连曾磊知道消息的时候都晚了一月有余。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三是有心了,他自己又没有女儿。
萧氏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轻轻点了下头:“那就由我做主,给福娘添两个嬷嬷,二丫头三丫头那儿也从府里挑两个好的,她们姊妹是该开始学管家理事了,免得日后出阁两眼一抹黑,坑了别人事小,稀里糊涂叫人卖了才有的恼。”
女子十五及笄就可完婚,仔细算算,福娘她们也没有什么时间憨顽了。
只是提起管家理事,萧氏不免想到了蔡氏。与一心瞎折腾的二儿媳妇不同,三儿媳妇从嫁过来到现在都是中规中矩,从来没有出过大差错。
“我听说你发的话,让你媳妇只管赏花听戏,不要出府也不要见人,连新置办的产业也不用她管?”
管家大权是正妻的凭仗之一,蔡氏无错却摸不到家事,如果不是曾磊至今不曾纳妾置通房,家里怕是早就流言四起。
让萧氏说,徐氏是主意太大故作聪明,蔡氏就是三从四德贤惠的太过了。
“是儿子的主意。”
曾磊想了想,解释道:“蔡氏听话不惹事,打理后宅的事情儿子是一百个放心,只是外头的事情教也教不明白,儿子索性就不用她管了,免得被人诓骗了。以前儿子官小位卑,吃点亏无伤大雅,如今若是行差踏错,可就要带累全家。”
其实曾磊回京之前是想把外头的产业托给嫡母萧氏的,结果回来第一日就出了岔子,那个徐氏自作孽被禁了足。
现如今连祖传的家产都是由二哥曾珉自己打理,嫡母不管也不问。
嫡支尚且如此,曾磊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请她帮忙。
说不得也只能他自己派个心腹打理了。
老三既然有数,萧氏也就不再多提,但是三房另一桩要事却是不能再拖。
“你心里明白就好,只是大哥儿二哥儿都到了进学的年纪,怎地你还不给他们取个大名?到时候先生来了也不像样。”
老三这个爹当的,委实太过马虎。
萧氏与曾磊在家中说到儿孙教养,去外祖家做客的福娘也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礼。
陶谦糊弄过几个半大小子,就抱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陶心邑把福娘领到了对座的抱厦说话。
有些爱怜又颇为不舍的摸了摸福娘的发顶,陶谦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还打算说什么也不让你祖母把你带去祖籍那么远的地方,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不过如今瞧着却是远远走了才清净。”
说着,陶谦也不等目露关切的福娘说话,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你自幼聪慧,已经识字明理,我与你外祖本想让你再多松快一两年,毕竟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再难返,奈何不能如意。”
不由分说的把匣子塞到福娘怀里,又把钥匙放进她手心,陶谦殷殷叮嘱:“这是舅舅送你的铺子田庄,想来你祖母也快教你管家理事了,就拿这些练练手,日后也好施展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