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起就被祖父十六老太爷抱着南下北上,不会读书先学盘账,何亿在诗词歌赋上的才华却比好些族兄弟都强些。
去岁除夕与人争锋之下,还曾经做过首强压族中第一得意人何健稍许的贺岁诗。
即便夫子和族老们异口同声的偏帮,硬要把何健那首立意不足的中平之作夸成上上等,各人心中又岂能真的没数儿?
倒是没人敢说何健什么,何健也不需要在意族兄弟们的看法,他自己就快把自己呕死了。
文人相轻。
何亿自认不是文人,是以也不觉得他在诗文上就一定强过何健。只不过何健在家里养着,眼界还不够开阔,而他占了走南闯北的便宜,才偶然略胜一筹罢了。
如果不是有人非要十六房难堪,他也未必会那样咄咄逼人。
想起当时何健面上的神色,何亿将视线从八仙桌上还散发着墨香的宣纸上移开,转而与兴致盎然的二哥儿说些马匹习性,没几句话就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
不管大房的二婶娘打得是什么主意,自己母亲又被人说动了什么心思,何亿思量一番后还是觉得与曾家三房的小爷搭上线更要紧些。
毕竟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儿,十六房在外行走确实需要多结交朋友,特别是何氏一族难以望其项背的朋友。
曾家三老爷武功封侯、奉旨领兵镇守西北,十六房明面上和暗中添置的产业需要仰仗曾三老爷的地方日后只有越来越多的、绝不会减少。
今日能借机与三老爷的次子说话,于十六房才是天赐良机。
大房的伯祖母只当曾家大房的姑娘是唐僧肉,何亿本人倒是更乐意“攀”曾家二哥儿这根高枝儿。
对一心相当第一等巨贾的十六房来说,活生生掐住西北商路的大将军可比死后哀荣无限的先侯爷有用。
当然,能见着一向眼高于顶的大房中人憋的面色铁青的模样,何亿心上也是畅快的很。
自打二哥儿入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里除了他大哥外就没人能与他真正聊得来。陶子易即使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种娘娘腔,骨血里总少了些什么,让二哥儿总觉得有几分不足,不免常常引以为憾。
没想到在这个满门上下都酸不拉唧的何家,竟能让他遇到一个如此投契的何亿,二哥儿真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若非如此,以二哥儿那副狗都嫌的脾性,未必能同个半路冒出来的人聊得这般热络。
当然也是何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缘故。
福娘微微一笑,望了眼相谈甚欢的二哥儿与何亿,心中赞叹何氏十六房果然子孙教养的好,无怪嬷嬷们说何家马匹生意这一块如无意外的话日后大有可为。
假装完全没有发觉周围略微有点诡异的视线,福娘稍稍侧身,主动接起了何亿进来之前,何家九姑娘的话头。
\\\"我们在京中玩得也不过就是那一些,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你们觉着我们好,我们还羡慕你们有雅趣呢。\\\"
兴许是教养严苛的缘故,何家几个陪坐的姑娘行事都透着点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背后的教养嬷嬷们虽然不说话,一双眼睛却一时一刻都没离开过各自跟随的姑娘,平日里的威严不言自明。
以至于福娘姊妹三人都坐下半个多时辰了,何家的姑娘们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寒暄之外都没怎么说过话,年纪小些的十四还是十五姑娘偶然一笑,反应过来以后还急忙一边拿手帕捂嘴、力争达到笑不露齿,一边偷眼瞄她自己的嬷嬷。
福娘两世都是女儿身,把何家姑娘们的处境瞧在眼里也难免生出几分悲悯,因此何九姑娘一开口问她们京城闺秀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玩耍,就忍不住放软了口气想要同她说几句,免得她面子上过不去。
结果第一回被个急于炫耀的何健打断了,第二回又进来个抢尽风头的何亿,竟是这一会儿才搭上话。
何九姑娘真正是大喜过望。
算起来,何九姑娘也是何大太太嫡出的女儿,何家老宅的正经主子,奈何不是个男儿,排行又不显,不免就受了忽视。
何大太太自己不像心肝肉一样捧着何九姑娘,何老夫人对孙女们也只是面子情,何家这一辈儿的姑娘们便同她们的姑母那时一样,从小受到了极为严厉的约束,仿佛要把妇德规训都刻到她们身上一般。
何家的姑娘们是否能成为女子楷模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她们的天性却已经被长辈和嬷嬷们压制的近乎完全消失,胆子似乎也唬破了,面对福娘姊妹这样的高门贵女显得份外畏缩。
之前嬷嬷们再三打眼色,何九姑娘才柔声细气的与对坐的二姑娘曾芷说了句话,估计是觉得曾芷身份稍低,不像福娘那么高不可攀。不想曾芷连理都没理她,只管小声同三姑娘曾兰说话,把个何九姑娘臊得不行,缓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又同福娘搭话,偏偏又被人打断,何九姑娘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
万万想不到福娘竟然如此好说话,一下子给足了她面子。
再也不用担心回房以后被祖母、母亲责问,何九姑娘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不禁暗暗庆幸祖母她们看中的是大姑娘福娘。倘若换成了二姑娘曾芷,长嫂出身贵重又目下无尘,她们这些大姑子小姑子日后怕是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大哥的前程、合族的指望都在长嫂身上,想着祖母或者母亲兄长给她们出头,那就是做梦。看看祖母过的什么日子,再看看母亲婶娘们的日子,何九姑娘小小年纪心里就亮堂的很。
她还想多与福娘说几句,下手的十一姑娘却有些等不得。
十一姑娘出身七房,人虽小心气却高,父母都不得何老夫人青眼的情况下,她自己倒是很得何老夫人的青眼,平日里也惯爱掐尖要强。先前摸不透福娘的脾气不敢造次,这会儿当福娘是个好性儿容易糊弄的,便也开口凑趣。
十一姑娘也乖觉,不像何九姑娘失口说什么玩耍,一上来就往“正道”上说。
“曾大姐姐过奖了,我们又哪里有什么雅趣,不过是女儿家的本份罢了。”
十一姑娘今年满打满算才九岁,一张口却是老气横秋,她的嬷嬷也目露欣许,让十一姑娘更为得意,一脸亲热的看着福娘:“曾大姐姐搭玉佩的这条络子是姐姐自己打的吧?瞧着花样儿就是新鲜,我手拙,却比不得姐姐打得好。”
睁眼说瞎话不过如此。
福娘还绷得住,二姑娘曾芷却要借着低头同妹妹曾兰说话的时机拿袖子挡住大半张脸才能遮住笑意。
当她们是傻子不成?络子的样式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还是进贡绣品的商人们去岁自江南一带上京时顺路带来的,等到京城各府上兴起的时候山东道这里都有些过气了,还新鲜?
再说福娘的手艺谁心里没个数儿呢?萧氏等人爱她如珍宝,自然也把她亲手做的络子看得重,然而福娘在女红上天赋实在太过平平。
何十一姑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也着实是不容易。
福娘不想在别人家里做客却让主人家下不来台,面上笑容便不曾变,只是这夸奖她实在是不想受,因此也不曾接口。
与何亿那种恰到好处的圆融相比,何十一姑娘的火候差的就太远了。更何况她小小年纪就习惯压着同辈姊妹奉承人,令人很难生出好感。
福娘的态度如此明显,何十一姑娘一时下不来台也是难免的。
小姑娘面儿上涨得通红,却是一会儿就恢复过来,照旧娴静优雅的坐在那儿,面色如常的听人说话,倒是真有点得了唾面自干精髓的意思,让二姑娘曾芷多瞧了她好几眼。
连福娘心里也暗暗记住了何十一姑娘这个人。
不管品行如何,何十一姑娘的心性确实算得上坚忍,对自己也真狠的下心。
抱月阁里的事儿一出岔子,特别是十六房的何亿一到,就有安排好的奴婢跑去报给何老夫人并何大太太知晓,后头又添了姑娘们之间的琐碎闲话,可以说关系到曾大姑娘福娘的,就没有小事。
与十一姑娘碰了一鼻子灰这样不值一提的事儿相比,何老夫人等自然更愤怒于何亿那个讨债鬼居然敢抢她们心肝肉何键风头一事,与曾家老夫人萧氏说不上话的何大太太坐在席上真是恨不能拿眼神在下黑手扯后退的妯娌何二夫人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反倒是早就想好后路的何二夫人老神在在,悠然自得的很。
何老夫人倒不信老二媳妇有胆子跟自己对着干。
因为嫡姐萧氏不肯松口,何老夫人一面耐着性子旁敲侧击,一面就在心里琢磨一会儿如何教训老二媳妇的莽撞,还有如何要十六房那群混账好看。
想来想去,何老夫人心中愈发不快。
训斥老二媳妇容易,十六房的混账却是早就翅膀硬了,连她这个老夫人都轻易动不得他们。虽然大房占着做官的便宜,手中有权,可十六房要真是撂了挑子,官老爷却也是要吃喝花用的,总不能让孩子们为了银两坏了官声体面,真个难办。
一场席面愈吃愈没有滋味。等到最后众人准备离席换到里面吃茶时,何老夫人再收到曾家的小爷姑娘们同何亿那个杀千刀的相约,过几日要去马场跑马的消息时,险些顾不得萧氏还在旁边笑盈盈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