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三)
天堂和地狱到底相隔多远?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武汉雅枫的球迷们如今有了答案——从天堂到地狱,仅仅需要四分钟。就在这四分钟里,他们热爱的球队,他们的武汉雅枫,先是被对手离奇地扳平了比分,然后又耻辱地被对手超越,那些失去了水准和状态的队员们甚至都没有上前和主裁判争论这粒点球的合理性,就象这事完全与他们不相干一般,连站到禁区边和对手争夺有利位置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个个木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五华队员把皮球放到罚球点上,看着他退开两步,再看着他一蹴而就。
雅枫重新开球之后两分钟,主裁判吹响了上半场结束的哨音。
高劲松立刻返过身找到了送给对手一个点球的魏鸿林,压低了声音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希望朋友能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那个五华队员停球时力量没掌握好,直接把皮球挡到了魏鸿林的脚下,这个时候魏鸿林完全可以为雅枫组织一次进攻,或者护住球为队友们争取时间,最不济他也能把皮球破坏掉,多消耗掉一些不多的比赛时间;可这么多的选择魏鸿林一样也没能做到,禁区里协助防守的高劲松看得清清楚楚,皮球滚向魏鸿林时,他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脚向后收,然后才象是没意料皮球会到他脚下一般,手忙脚乱地伸出腿去停球,匆忙中他似乎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力量和姿势,小腿侧面正好磕在皮球上……这个二过一的小配合实在太精妙了,皮球恰好回传给了刚刚绕过另外一名雅枫中场的那个对手,目瞪口呆的中场队员简直就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脚下稍微缓了缓,那个对手已经带球踏进了禁区;事情到这时刻还不能说是太坏,高劲松不怕那家伙进禁区,禁区里全是人,那家伙未必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射门,哪怕他能觅到射门的路线和时机,在他那拖泥带水的射门动作完成之前,自己也能教他空欢喜一场,事实上高劲松已经提前站到那家伙的前进路线上,就等着他自己把皮球送过来;可这个时候魏鸿林竟然从那家伙背后追上来,很漂亮的一个倒地铲断,然后便是主裁判的哨音……
魏鸿林阴沉着面孔扫了高劲松一眼,埋了头就准备绕过去。
魏鸿林的沉默和逃避更让高劲松恼怒。他一把拽住了魏鸿林,再一次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不解和愤怒,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最后几个音调几乎是从他的喉咙挤出来一般,浑浊得就象是在咆哮。
魏鸿林脚下停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瞄了高劲松一眼。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场地边的几个记者注意到了他们俩,纷纷举起手里的相机。电视台的摄象机也转到这个方向。高劲松只好无奈地放开了扒拉着魏鸿林肩头的手。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再追问魏鸿林。他更不可能在媒体记者面前让队友下不来台。
魏鸿林立刻就绷着一张脸走向球场外。
代理主教练言良成一个人站在场地边。他的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平和,目光平静,翘着下巴抿着嘴唇,平淡地打量着从他面前踢踢沓沓地走过去的队员们。本来就有些瘦弱的身架这时候他没说话。他既没训斥他的队员,也没安慰他的队员,只是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几乎所有队员都低着头,躲躲闪闪地从他身边溜过去。那几个前两天晚上还敢和他跳起脚来理论的主力也没有了和他对视的勇气,就象贼一般地远远避着他,逃一般地进了甬道。还能昂着头的队员就只有守门员。他为球队立了大功,要不是他那几次精彩的扑救,雅枫不可能才丢两个球。事实上他也是唯一受到球迷们喝彩的队员。
当最后一个队员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也转过了身,准备去更衣室里进行他生平的第一次中场指导。
被警察和体育场工作人员还有俱乐部官员阻拦在外围的记者们等的就是这一时刻,耀眼的相机弧光闪烁了好几下,可他们都失望了,言良成的脸色平静地就象刚刚看完一部白开水般的电影一样,扫过记者的眼神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捕捉的东西。他很沉稳地走进了甬道。
大批因为对比赛失望所以对球队失望的球迷拥在甬道两旁的看台边,他们大声地说着难听,讥讽嘲笑着每一个钻进甬道的雅枫队员,他们甚至用恶毒的言语来羞辱谩骂雅枫队员。当言良成走过去时,一个穿着雅枫球衣的少年挤在甬道边的看台护栏上,尖着嗓子嚷嚷了一句:“湖南佬,滚回去!”他还朝言良成扔出了手里的矿泉水瓶,使劲地吐着口水。
矿泉水瓶并没有砸到言良成,但是这个不明飞行物把紧跟着言良成走进甬道的总经理吴兴光吓了一大跳,直到进了甬道,他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体育场的安全保卫措施。快到主队的更衣室时,瞥见周围没什么闲杂人,吴兴光小声地问道:“言指导,这个……下半场的比赛,咱们……”
言良成停下了脚步,等着他说下去。
吴兴光躲避着他的目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问道:“我是说,下半场比赛,咱们……咱们该怎么打?”
“你说呢?”说完这句话,言良成就再没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总经理,自顾自地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刚刚在场上奔跑厮杀了四十五分钟的队员们满脸满脖子都是汗水,如今都坐在板凳上靠着墙壁修养积蓄体力。几个家伙昂着脸望着对面墙壁发呆。两个人在把被汗水浸湿的球衣抓在手里拧了又拧。守门员喝饮料时发出很大的声响。最后时刻犯下大错的魏鸿林正俯了身子整理鞋袜。一个队医扳了高劲松一条腿隔在自己半跪的腿上,用手指掐了肌肉和骨头,从膝盖到脚踝一路细细地检查。
言良成一踏进更衣室,屋子里的气氛就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紧跟着吴兴光走进屋子的领队立刻小心地掩上了门,并且还不甚放心地使劲抓着房门把手使劲拽了两下。
言良成的目光从靠墙的一溜首发队员脸上挨个地扫视打量过去。
屋子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的,两个作为替补的年轻队员忍不住向墙角退缩一下。他们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付。他们很清楚言指导的脾气,也很明了那几个大哥级队员的秉性,更记得前晚上几个大哥是怎么样对着言指导嘶吼,要是冲突再次爆发……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
外面清楚传来一阵比一阵响亮的整齐的口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很清楚的谩骂。
吴兴光的脸皮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是的,他知道在比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足球圈里摸爬滚打了两三年,什么样的捣鬼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生气。真的,他不生气,即便是魏鸿林故意送给对手一个点球,他也不生气。比这更糟的事情他都见过,这种鸡肋般的杯赛上鼓捣这种事算个屁!可不生气和不害怕是两码事。他的代理主教练和他的主力队员即将在几万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激烈冲突,这种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又不能不想,他得想办法化解掉这场冲突,至少要把这场冲突的影响控制在足够小的范围里。可急忙间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上哪里去找后悔药来吃——他不该一再纵容那几个队员,他不该在选帅问题上向几个主力妥协,他更不该让言良成来代理这个劳什子的主教练,哪怕当初就直接把他扶正哩,也比眼下发生这种事情好。唉!他怎么都想不到,一次普普通通的球队主教练更迭,最后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他积攒起全身的力气,靠近言良成小声地说:“言指导,……”可他也就能说出这三个字。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劝解即将爆发的言良成。那几个队员……他们这次确实玩得太过火了。他只能用目光去找领队和助理教练,希望他们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领队正在关切地看着队医检查高劲松的腿,助理教练低了头在图板上勾勾画画,守门员教练是唯一没事的人,但是他在总经理的目光转向他之前就拧眉蹙额地死盯着天花板,咬着嘴角思考下半场的应对办法。
吴兴光只能自己来把话说完:“言指导,……您看,下半场,咱们……是不是需要调整下……战术?”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已经支离破碎。
言良成恍若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是盯着队员们挨个来回打量,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言不发。
两个受不了他这种戏谑嘲讽眼神的主力终于挺起了腰杆,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中卫兼队长手里的球衣已经被他拧成了一条麻花。眼见着吴兴光最不想看见的情景就要在他眼前上演了。
吴总经理在心里哀鸣了一声。
完了!
武汉雅枫终于可以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出头露脸了,他们终于能够象上海北京山东那样占据着满满腾腾的巨大篇幅被人广为传诵了,在雅枫更衣室发生的这桩事情在很长时间里都会被人反复提及,就象高劲松进的那粒球一样……
高劲松?!
想到高劲松,想到高劲松那粒杯赛最快进球,吴兴光突然来了精神。谢天谢地啊,他还有这么个救命的稻草!
吴兴光立刻走到队医身边,就象个很有经验的骨科医生那样俯身仔细端详着高劲松的腿,并且学着队医的模样伸上在高劲松的右腿膝盖上使劲掐了两下,然后他关切地询问队医:“他的腿没有问题吧?伤着骨头没有?——需不需要送医院?”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里。许多人还不知道高劲松受伤的事情。对队友的关怀和担忧立刻占了上风,好些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朝高劲松围过来。
莫名其妙的队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经理的问题。高劲松只是和他说自己左脚踝和跟腱有些发紧,左腿膝盖也有些酸胀,压根就没提过什么受伤的事情,而且他一番检查下来,发现高劲松的腿并没有什么大碍,那些酸涩胀痛的感觉多半也是因为那次对脚用力过大的缘故,休息一晚上也就过去了。可总经理的询问他不能不回答,他只好不动声色把吴兴光搭在高劲松右腿上的手支开,然后严谨地说道:“眼下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我手头的工具有限,具体情况需要到大医院作详细检查之后才能确定。”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高劲松的左腿,来回屈伸了好几次,再引着脚踝转动了好几圈,朝高劲松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行。”高劲松说。
“还能踢么?”吴兴光急迫地问道。
高劲松赶紧说道:“没有问题。”他想站起来证明给吴兴光看,但是吴总经理既关切又欣慰地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不要着急走动,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半时有的是你奔跑的时候。”他轻轻地拍了拍高劲松的肩,抿了嘴又咂咂嘴,点着头很是感慨。
当高劲松说自己没事的时候,言良成也松了一口气。除却那个进球不说,高劲松也是上半时比赛里让他满意的少数几个队员之一,这个年青队员在四十五分钟里几乎扮演了场上所有的角色,中锋、中场、中卫……这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员,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声,难得啊!
但是还有更多的队员并不值得他信赖。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想把事态扩大了。他了解吴兴光的苦衷,也能理解他的难处,他答应了他,一定会让球队平稳地过渡到新任主教练上任。现在是他实践自己的诺言的时候了。
他深深地呼了两口起,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环视了一圈之后问道:“下半场有谁不想踢,现在就可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