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上)
一连几天,高劲松都是值夜班。这工作很辛苦,从头一晚的十点到第二早上的七点,他和同事要轮流在小区三个门口的岗亭里单独值守,或者拿着手电筒在小区里来回巡视;工作也很乏味,完全是千篇一律,枯燥得让他们都没有交谈的兴头,就连值守岗亭和巡逻之间的工作交替,也只是沉默地交换一下眼神,然后坐在岗亭里的人就默默地拿起搁在工作台上的手电筒和步话机,一声不吭地走进模糊阴沉的夜幕里。
这天午夜,时间刚刚踏进新的一天,高劲松提着手电筒走向小区一号门。
他已经在小区里绕了七八圈,现在是来和马拉拉换班的。
离门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的影子就朝他扑过来,绕着他的脚连蹿带蹦喑喑直叫,还不时地拉扯撕咬他的裤管。
“你再咬!”高劲松笑着呵斥小鹿犬一声,“再咬就喊你主人赔!”小狗立刻跳开两步,偏着头看他两眼,又倏地窜过来,在他脚边绕个圈,再跑前几步停下等他。瞧它的意思,是让高劲松赶紧跟它走。
这就是萧南那只叫花生米的小狗。最近两天,萧南有事没事地总喜欢在他值班时来找他说话聊天,花生米也就跟着主人和他厮混得熟络。
萧南果然在岗亭边。她一边和岗亭里值班的马拉拉说话,一边仰了脸顺着花生米跑来的道路上张望。岗亭里明亮的灯光洒在她的脸庞上身上,映照出一团淡淡的光晕。
“……那时我还真有点怕了。你想啊,那四个人手里都有家伙,我一个人身单力薄还是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打得过?可我被他们几个挤在墙角,逃都逃不掉,所以我把心一横,想着即便我今天迈不过去这个坎,怎么也要拖个垫背的……”
听着马拉拉用评书演义的手法讲述自己街头斗殴的故事,高劲松就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唉,马拉拉想和萧岩的妹妹套近乎,也不用把自己的形象“拔高”到这种地步吧?这和他前两晚拼命吹嘘自己足球踢得有多棒多厉害,差不多是一个后果一一萧南又不是萧岩,她对足球的了解就是能从比分上看出来胜平负,哪怕马拉拉就说自己是马拉多纳,恐怕萧南都会问,马拉多纳又是谁……
萧南已经看见他和花生米一起出现在路灯的灯光下。她脸上立刻就浮现出笑容,还朝他招了招手,同时向他瘪瘪嘴,耷眉白眼地做了个怪相,表示马拉拉的故事不好听。
“……踢倒一个我就没那么怕了,被那丫挺的捅的那一刀也不那么痛了,我当时就想,有一就有……”
“嘟嘟嘟……”,一连串短暂急促的报警声打断了马拉拉的故事,他立刻中断讲述抓起工作台上的步话机。几乎就在这同时,高劲松已经通过步话机和值班室联系上了。
“十三栋一单元七楼十三号!两次黄灯警告!”值班室的工作人员简明扼要地通告所有夜班值勤人员。
“电话打通没有?是不是错按报警铃?”高劲松直截问道。他是带班的小头目,这个时候一般都是他来提问。而且这种错按报警铃的事情经常发生,让保安们跑过不少冤枉路,十三栋十三号那个孤身老太婆更是经常按错,他不能不先确认一番。
“电话没人接!”
“我在一号门!马上就过去!”
高劲松转身就朝小区里跑。李奶奶有高血压!她的子女每回来小区看望她,都会特意和保安们交代一番,希望保安们平时多留心多照顾一些。也有人建议,他们应该把老人接到身边,这里离医院毕竟有段距离,真要出点事送医院都来不及。关于这一点,李奶奶的子女也很无奈,城市里太闹,环境和空气都不好,老人就是受不了城市的喧嚣才执意要在清净的远郊买房子;可他们这些做子女的又无法搬来这里和老人住一起,这里毕竟离城市太远,他们自己上班还有娃娃上学都是麻烦事……
高劲松赶到十三栋一单元楼下时,另外两位在附近巡逻的同事也到了,高劲松让一位同事留在楼下,自己和另外一个同事上去。
他们飞快地爬到七楼,手还没摸到门铃,值班室的通知又来了。
警报解除。值班室刚刚和业主联系上,老人说,她半夜起来上厕所,想开灯却一直没摸到开关,可能就是在那时误碰了报警铃;值班室先前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在厕所里,没法接电话。
没事就好!高劲松和同事都吁了一口长气,抹了把额头鬓角的汗水,既宽慰又无可奈何地苦笑……
他重新回到一号门的岗亭,和马拉拉换班。
萧南还没走。花生米温驯地趴在她脚边,连头带脚都匍伏在水泥地上,半睁着眼睛打瞌睡。
马拉拉拎着手电筒走出岗亭时,还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嘿,这帮家伙!自打萧南有事没事爱和他凑近乎之后,就一直在冒酸话,马拉拉还说,早知道会这样,他那天就不去踢那个野鸡比赛了,他要是不去踢球,帮萧南找狗的好事怎么会临到高劲松?萧南的哥哥可是萧岩呀,萧岩可是省城明远的大佬啊,只要他肯出来替自己说句话,自己还用继续在小区里当保安吗?那时候别说明远青年队,怕是一队都能进哩……
现在,高劲松坐在岗亭里,萧南就把着岗亭的门,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着闲话。头两回高劲松也不习惯让个女孩站在门边和自己说话,可业主不能踏进岗亭,这是物业管理公司的制度。开始他还劝萧南早点回去休息,不过劝过两回没效果之后,他也只好听之任之,反正说话说累了,她自然知晓回去,小区里的治安又一直很好,他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全。
话主要是萧南在说,高劲松一般都只是听,间或会插一两句口,有时也会就事论事地开两句玩笑。萧南的话挺多,话题也多,今天碰见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在商场里看到什么款式的服装,电影院又有什么好电影,她都拿出来叽咕半天。连她哥新近谈上的对象,她都要在高劲松面前评价一回,认为那女的这不好那不好,说话还嗲声嗲气,也不知道她哥怎么就把她看上了。
“是你哥的对象还是你的对象?”高劲松笑着问。
萧南朝他翻个白眼。他这是明知故问嘛,那是个女的!
“你哥的对象,你激动个什么劲?好不好的,……你哥觉得好就行。”
萧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身高都不般配嘛,还都没我高……”她把手放到鼻子前比划着,表示她哥的女朋友才这么高,看高劲松戏谑地看着她,又觉得不合适,向上挪了挪,到额头时又有些犹豫,再放低一点。
高劲松上下打量她一眼,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容,转过头去留意着从公路上开过来的一辆小车。她自己就不怎么高,萧岩的身高在球员里也只能算一般,按她比划出来的高度,萧岩和他对象的身高很般配嘛。
“你笑什么?”萧南瞪圆眼睛问,“是不是觉得我身量不高?”不过她显然也知道身高是自己的弱点,也没太在这上面纠缠,而是说,“关键不是身高,是他谈的女朋友一年不如一年,前年在济南时还找个女大学生谈对象,现在这个书都还没我读得多,我起码还是个中专生……”
她是个中专生,她哥找的女朋友就得比中专生强?什么狗屁逻辑!
不过高劲松不能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而且他也不能提中专。通过这几天里的接触,还有和萧南断断续续的交谈,他隐约感到,她来省城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因为从她旅游中专毕业再到她来省城之间,这大半年时间里都在做什么,她从来都没提起。照她的性格,那要是段安静平和的日子,她肯定早就把它搬出来,可她从来没一个字提到她来省城之前的情况,就说明那段日子并不平静。他有些好奇,但是并不想知道。既然她不愿意说,自然就有不说的理由……
从公路上过来的小车在栏杆前停下来。
高劲松已经认出这是小区某位业主的车,坐在驾驶座位上的正是那位业主。他按下按钮,把栏杆升起来。
业主并没有马上就开车离开,而是隔着车窗和萧南说了几句话。看来他们俩以前就认识。
“我哥的一个朋友,卖车的。”萧南说,“我去过他的公司,又大又敞亮,好气派……”
“哦。”高劲松放下栏杆。他嘴里敷衍着,眼睛却注视着公路。一辆小车明明已经开过去了,偏偏又倒退回来,然后缓缓地驶到便道上。
萧南突然有些着恼地说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都漠不关心?我说这个你说‘哦’,说那个你也说‘哦’,你明明就认识我哥,偏偏说不认识,你和他们俱乐部的老总肯定是熟人,你也说不认识……”
高劲松没说话。他都没理会莫名其妙发火的萧南,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辆在便道上磨磨蹭蹭的黑色小车。他甚至还感到一丝紧张,总觉得马上就会发生事。他走出岗亭,惴惴不安地盯着在便道边停下来的桑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