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路途
史载:建元八年春,北修烈帝壬亲迎元烈明德皇后于江陵。
这句话念出来还不要十秒,可真正从北到南这一路走下来,没有亲自走过,又有多少人能体会这其中的艰辛呢?
即使曾经有过一位想要以超越时代的精神来实现“全国路网标准化”这一奇迹的前朝皇帝和一位穿越自现代、亲眼见证了“要想富先修路”这一真理的先帝,大修朝的交通运输状况仍然算不上发达。
虽然前朝那位伟大的皇帝以非常大无畏的精神征集了数十万劳工修建了一套四通八达的官道,先帝又命人在这官道的基础上平整夯实并加以延伸和拓展,在这个时代,要出一趟远门,其实还是相当不容易。
要不是宋嘉言这几年多少也练出来一些,只怕就是在这没有汽油味和二氧化碳的时代,他也会出现“晕车”这一上千年后才会出现的时代性毛病。
不过饶是如此,等到四月下旬,他们走到越来越接近代郡的广武县时,宋嘉言多少还是有些受不了了。
这一路从江陵到南阳再到长安去祭拜皇室先祖,又从长安过河东、上党到太原,宋嘉言唯一觉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不用像那些仆役一样走路。
但是,别以为坐马车就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了——有了从代王府来的那些王府属官,有了他们手里足有两三斤、丢出去都能砸晕人的《大修礼则》,这一趟本就不容易的长途马车之旅就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属官。作为代王的“儿媳妇”、皇室宗亲的内眷,以这个时代来说,很多事确实要悠着点。
不管怎么说,就连“人-权社会”的渣尔斯还不能娶卡米拉做原配呢,作为会给国民带来示范性作用的皇室,更何况还是有实权的皇室,有些事不是你想做,想做就能做,这一点,宋嘉言还是能够理解的。
然而,为了不让人看见,不得不整天行进时就呆在马车里连车窗也不能开,下车时还得戴个帷帽挡脸,吃饭只能稍微掀开一点从帽檐下面塞进去,这样的要求,似乎和对国民的示范性作用也没什么大关系吧?
何止是没什么关系!
在宋嘉言看来,这已经是超越了人的基本需求,完全是无视人的基本生存权了!
这就好比在二十一世纪坐小汽车上盘山公路,闷热的天气里不给开空调,除此之外,还强行规定不准你开窗!不仅坐车不可以开窗,下车你还得蒙面以避免你影响市容市貌,吃饭的时候也只准你闭着眼睛吃。
开始的一段时间,为了配合王府属官的工作,宋嘉言还很好商量地随他们去——不给开窗看风景咱就睡觉嘛,吃饭也可以拿到房间或马车里吃,这年头谁都不容易,理解万岁。
然而,随着三月渐渐过去,四月慢慢到来,天气逐渐闷热,道路却越变越坏,这样的日子,别说宋嘉言,就算是原住民的言可贞和姜秀他们,也都有些受不了了。
别以为路修好了就万事大吉。其实,比起修路,路的日常养护也不比修路本身便宜。这个便宜不仅仅是造价上的,也有精力、人工等多种方面,要不然后世也就没必要专门弄个公路局了。
一条路修好了之后要想长久使用,之后的修修补补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谁能保证这路天天风吹雨淋的不会变形呢?谁能保证大家这刮风下雨的天气大家踩来踩去没把这个路给踩出几个坑呢?更何况这路还不是水泥做的,而是土筑的!
一句话,这时候的官道,日常维护很重要。
然而,很明显,四月中旬以来的这段路,显然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
宋嘉言本来是不晕车的。这么几天忽上忽下的云霄飞车,也让他确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在重庆骑自行车”的感觉。
他倒是没有吐。不过也比吐好不了多少——在车里闷上那么两三个时辰,哪怕他多数时候都在强迫自己睡觉,一等下车,也还是免不了脸色发青。
言可贞早在前两天就开始吐得昏天黑地了,总不能让宋嘉言照顾他,这两天,他就被移到了姜秀他们的马车上。
宋嘉言一个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烤全羊已经从一数到了一万,还是没能成功地把自己催眠过去,他开始很严肃地考虑,是不是该找个人来把自己给打晕了……
“没事儿吧?”车窗外,玄九有些冷硬的关心淡淡地传来——对于如何对他“爱地死去活来的夫人”表达关爱,他似乎还很有些不习惯。
宋嘉言也有些不习惯,叹了口气,他有气无力地问道:“暂时还没事,不过过会儿就不能保证了。还要多久才能休息?”
车窗外没有回答,只隐约听到玄九似乎是对他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另一匹马跑开,队伍的速度也稍微降了一些下来。
“再有一个时辰吧。”
不用看也知道玄九此刻八成是皱着眉的——这几天,因为宋嘉言他们的关系,队伍的速度已经一降再降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到时候都赶不上选定的良辰吉日。
“哦,那就快点走吧。”宋嘉言恹恹地挥了挥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减慢速度耗死在路上,不如快点到代郡,多休整两天。”
“我自有打算。”车窗外,玄九这几天的心情似乎也很是不好,马蹄忽然一转,听着像是离开马车跑到前面去了。
“随便。”宋嘉言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他现在实在没有体力来进行精神和语言的战斗。既然有人自有打算,而且这打算还是他占便宜,少不得,他就忍着这“不识好人心”的举动好了。
诚如宋嘉言所料,下午到驿站时,虽然没有直接吐出来影响形象,但他也已面色苍白。
下车时,他忽然头昏眼花,又有头上那帽子影响视线,一脚踏空,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幸好当时玄九就站在马车旁边,否则,就凭代国派来服侍他的那几个身娇体软的阿哥子,只怕摔不残他那张脸。
但就是这样,他也好半天没能缓过神来,也没吃晚饭,进了驿站就直接由几个侍仆扶到了已经提前准备好的房里休息。
说来也奇怪,不说国都长安所在的京兆尹,就说他们同样走过南郡、南阳郡、河东郡和上党郡,路况也不至于如此之差。
宋嘉言依稀记得,大修的律法中规定,各郡的税赋中每年都有固定的部分用于维修官道,何以这几天行来的道路,会差到像是好几年都没修缮过?
到底是真的没修过?还是这里的路居然损耗地如此之快?
按道理来说,北方不如南方多雨,近几年又没有战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如此大的耗损。
如果是没修过,逃不出两条——要么是没钱修,要么是不愿修。
没钱修是不太可能了。据先帝颁定的《恩税令》,各郡国税赋可先用于本郡官道、驿站、学馆之修缮,之后才需上缴朝廷——这些年并没有听哪个郡交不上税,那就说明是有钱可修缮,除非那些郡国为了政绩或者其他原因而不修缮。
那么不愿意修缮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据说这里已经非常接近代郡了,而路况差的这几个县又都是在太原郡周边。太原郡似乎勉强也算是代国的范围,因为玄九继母给他生的那个弟弟即使被封为太原侯。照此看来,这路况差的几个县,又有多少其实是属于代国的呢?
宋嘉言的历史和语言都学的都不错,不过地理就有些糊涂了,属于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那种。之前也没想过他会到北地来,对北地的郡县关系是完全不记得,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走来究竟走了什么路线,又不愿意露怯于代国来的侍仆。想了想也没有结果,反而更是头痛,没一会儿,他就暂且先丢开了这些事,睡了过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进到了他的房间,坐到床边,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去,放在了床边。
“九郎?”宋嘉言有些睁不开眼睛,只是迷迷糊糊地地喊了一声。
玄九有些冷清的声音传来:“让大夫给你诊个脉。”说着,还给他挪了挪枕头。
诊脉就等于开药,开药就等于那灰糊糊、苦湛湛的中药。想到这里,宋嘉言不由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有气无力:“我……没事……晕车而已……”
但这又不是因为可以治疗的原因,只是因为路太差了。
“让大夫给你瞧瞧。”玄九没应他,仍然让大夫把脉开药。
没多久,宋嘉言的手就被细心地放进被子里,大夫也开口开了方子。
“九郎。”宋嘉言躺了一会儿,也回了些精神,“既然……大夫都来了,请他给可贞也看看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只死贫道一个的事情呢?这在宋嘉言看来是完全不应该呀。
“九郎……我看大家最近都颇为辛苦……不如请大夫开个醒神安心的方子……每日早上煮上一锅……大家都喝点……以免路上再有差池……九郎以为可否?”
玄九觉得可否都不是问题。总之,等第二天出门时,除了宋嘉言和言可贞捧着药碗喝完了一大碗安神养身的汤药,驿站门口也还有两口煮着汤水的大锅——凡是从驿站出来的人,见者必须喝一碗。
虽然这个范围没有扩大到所有人——没办法,这一队人马实在太多,他们带的药也不够,只能露天住宿的在这些统治阶级看来还不具备喝汤药的资格呢——不过,宋嘉言也多少体会到什么叫做同甘共苦了。
宋嘉言喝了药八成要睡觉,言可贞自己又是要人照顾的,宋嘉言也不愿意让代国来的其他人和他同一个车厢,最后商定下来,只有玄九亲自陪他坐马车。
当然,这其中是否有宋嘉言半梦半醒间一句“据说,骑马过多会压迫下-体,影响生育”的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代国来的王府属官对此似乎很有些不乐意,在他们看来,在到达代郡正式成亲之前,他们两个也应该避嫌。
不过,偶尔,玄九的口才也不错:“婚俗规定,不是成亲前三日才不得相见?今日离吉日还有半个月。此事不必再说了!”一句话就把这些唧唧歪歪的属官撂开了。
宋嘉言虽然喝了药,也不至于上车就能睡,眼看旁边没人,他就悄悄问起玄九困扰了他好几日的问题:“我们从上党出来,共行了几个郡?”
玄九斜睨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擦自己的刀:“一个。”
“就一个?”宋嘉言不敢置信,就一个那不就是太原郡?
太原郡作为代国最大最靠南边、经济最好的郡都没钱修路,那么代国其他的郡……宋嘉言开始对他未来的经济状况感觉到深深的担忧了。
之后的几天,即使宋嘉言再不舒服,他们也必须赶路了——否则就真的赶不上吉日了。
不过,大概是吃了大夫开的药,这几天都是一路昏过去的,宋嘉言的感觉反而比之前又好了一些。
越往北走,到了五月初,脚下的道路也慢慢地好转起来,竟然比河东、上党两郡还要好一些,连带着宋嘉言的精神也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主要是对未来的经济状况也多少有了些信心。
虽然对北地的方言还不是很熟悉,不过这也不影响宋嘉言偷听那些侍仆们聊天。只听一个侍仆感慨道:“……终于到代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