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觞王,完颜璟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人。
虽称王,但此人其实曾是大金国的一位皇帝,也是完颜璟祖父的哥哥。
海陵觞王的名字叫做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字元功。金太祖阿骨打庶长孙,辽王宗斡第二子。自幼聪明好学,曾拜汉儒张用直为师。金熙宗天眷三年,被当时的金国皇帝授为奉口上将军,赴梁王宗弼军前效命。三十多年前,海陵觞王杀兄夺位,称帝登基。并随后迁都中都,又率大军亲征宋国,不想却受到了大宋军民的激烈抵抗,侵宋之战呈现胶着之态。在困顿于宋境,金国内势力空虚的情况下,时任东京留守的曹国公,也就是完颜璟的爷爷完颜雍在国内突然发动叛变,称帝了!这一惊天消息传至侵宋的金军之中后,部下也发生叛乱,杀死了完颜亮,以大氅裹尸而焚,并被取消帝号,降封为海陵王,谥为“觞”,故又称之为海陵觞王。
这一惨案一经提起,完颜璟心头陡惊。他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莫不是以为朕会也落得和海陵觞王一样的下场?”
仆散揆跪行两步,叩头道:“臣自跟随陛下以来,已十七年矣,自知陛下英明之君,自有众圣灵佑护,是贵人天相。可今日之事,又与三十年前之状何其相似,陛下不可不做设防啊!”
完颜璟在帐中背着手转了两圈,说道:“你们休要做这危言耸听。想朕登基以来,群臣莫不拥戴。今日这大营之中,也皆是亲信之军。岂可与海陵觞王那失心离德之辈相比!”
但这时徒单克宁却梗着脖子回道:“陛下误矣!时势危急,臣不得不冒死言:昔日海陵觞王登基之时,还不也是群臣争相拥戴?可一旦局势失利,则大变也就在旦夕之间尔。”
完颜璟大怒,自他登基称帝以来,听到的都是称功颂德、表忠献诚之类的话,这时让徒单克宁一说,几日间心头一直翻腾怒火再也不可抑制,抽出了脸间的宝剑就直指徒单克宁:“你自己胆小欲撤退,今日却想拿这话来骗吓朕不成!”
仆散揆惊地一下扑过去死命抱住了完颜璟,劝道:“徒单克宁栋梁之材,望陛下惜之,慎之啊!”
徒单克宁也大呼道:“臣鲁莽,可此危急存亡之时,臣不敢偷安苟全以陷君王,此番逆耳忠言,却全无二心,唯盼陛下察纳!”
帐中几名亲侍也一同冲过来抱住了完颜璟,苦苦劝求。
完颜璟推开了众人,拿剑继续指向了徒单克宁,怒吼道:“你认为朕会输于宋人吗?”
徒单克宁说道:“臣是否忠心,陛下心中一向明朗。只是陛下不愿亲征而退为国内群臣所笑尔。可胜败本兵家之常事,此和海陵觞王之祸二者间哪一个又更危险呢?汉人有句话,叫‘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陛下饱学汉典,岂不知之?”
说罢,在完颜璟剑锋前不闪不避,只是挺直了身子将脖颈凑了上去,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颜璟拿剑指着徒单克宁看了半天,突然一声怒吼,挥剑就斩了下去。
仆散揆忍不住惊呼了出来,本以为徒单克宁即将命丧剑下,但再看时,徒单克宁却仍然闭目跪于完颜璟跟前,身上丝毫无损。
原来完颜璟刚才一剑砍在身旁的灯柱上,他挥剑朝帐中的灯柱和衣甲架子胡乱地砍了好几剑,终于才发泄完了心中的烦燥与不甘,一松手,掌中利剑便“当啷”一声坠地,他慢慢地走回金椅旁,像是不堪重负般的砰地坐下,众臣不敢应声,帐中一时竟安静了下来,唯有完颜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声音。
帐中众人一齐注视着完颜璟,仆散揆与徒单克宁两目交视,却也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良久,完颜璟情绪竟自平复了下来。他缓缓说道:“临喜,你去把徒单克宁扶起来,你们其他人也都全部起来吧。你们没错,错的是朕。”
众人都惊讶的望向完颜璟,一边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完颜璟苦笑道:“徒单克宁说的没错,朕——只是不甘!”说罢,他重重拍了拍金椅的扶手,又一次道:“着实不甘哪!”。
“亡宋是祖宗的心愿,但既然历代先帝都没有干成,陛下也不用急于一时。”仆散揆劝道。
完颜璟道:“是朕过于操切了,结果骑虎难下,差点为了一时意气和宋国虚耗。多亏你们及时劝阻朕。”
随即他又指着徒单克宁向众人高声道:“今日在朕暴怒的情况下徒单克宁犹能为国事犯颜直谏,诚可称作是我大金的比干、魏征啊。传口喻:赏徒单克宁金五百两,绸缎百匹。以嘉其忠!”
徒单克宁急忙谢恩。
这时仆散揆又言:“虽然现在战事困顿,国内又生急变,但整体战局上我大金目前尚仍略占优势,故臣建议:与南朝先停战议和,再行从容撤离可矣。”
完颜璟点了点头:“也好!”他又朝仆散揆道:“可依你们看议和条款需如何拟就?”
仆散揆叹了一口气:“现在宋国之内是抗金党掌权,远非以往李后时软弱可欺,再加上现在战局困顿,我大军又急于返师,优势尽失。故条款上怕已不能如往常般强硬了。”
完颜璟的目光在群臣身上巡视了一遍,终于又落在了徒单克宁的身上,注视了良久,说道:“徒单克宁,还是你再朝南朝跑一趟吧。目下朕身边可用之人,内不失忠,外不失威,当首推为卿。”
徒单克宁跪下领旨:“臣敢不尽戮力全忠以报吾主。”
完颜璟上前把徒单克宁又扶了起来,亦叹道:“这次差使并不算的多么光耀,唯你深知朕的心意与苦楚,可托此任。须记得此次议和,但求能迅速成事,可又不能失了我大金的体面即可。”
正月二十,金主完颜璟任命东南路兵马副都统制使徒单克宁为议和大臣,出使宋国全权商讨休兵之事。
徒单克宁亦不敢稍有耽搁,二十一日即进入大宋中路军的抗敌总行营,韩侂胄不敢擅专,快马请示了赵措后,于二十初八派兵护送徒单克宁进京,十六日后抵达,徒单克宁随即在临安与宋国君臣开展了激烈的休战商讨。
这一事件,在宋国内激进了巨大的纷争与讨论。军方与士人大多建议驱逐回徒单克宁,继续与金开战,不把金兵驱离国土绝不罢休。有些激动的士子们甚至纷纷上书朝庭,嚷着要一直打过江淮,收复故土。
可两府却仍然以礼接待了徒单克宁,以副相参知政事赵汝愚为首的部分高官们甚至更倾向于接受与金国的议和,只是在条款上可以据理力争。理由很简单:打仗打的不仅是国土,更是人命,是钱粮!为了抗金,大宋已经举国之力以赴,这份巨大的压力外人们不知,可赵汝愚等两府的宰执们却是清清楚楚。他们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现在突然有了个可以缓解的机会,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金国如果服软想要议和,我们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自己也借机休养生息嘛!
这激起了一些激进军官和士人的怒火,一时之间弹劾赵汝愚的奏折如雪片般的飞向了赵措的面前。得亏赵汝愚原本在士子们中间享有崇高威望,否则说不定被讥为卖国贼都有可能。
可最后赵措还是接受了与金国的议和事项,命赵汝愚领大臣们与之协商具体的内容,要求一条一款都要争取。
此时韩侂胄和种慎闻讯后更是抓紧了向金国的进攻态势。
对此,不管是赵措还是赵汝愚或枢密院都没有阻止,必竟书面上的条款优势也要靠前线的胜利来支撑的嘛。
三月初一,徒单克宁接到金主完颜璟的密信,金国大军撤退之事已经脱不得太久,催其尽快与宋国订成条约。徒单克宁便只好接受了与宋国商讨成的条款事项。其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李后当朝时曾和金国签订的宋国每年给金国银一百万两、绢五十万匹条款取消;
其二,金国指责宋国擅开边祸,希望停止在金、宋边境上修建军事寨堡的要求被宋国驳回;
其三,金宋两国从叔侄关系改为兄弟关系,其中金主完颜璟年长为兄,宋主赵措年幼为弟;
其四,宋国支付金国军费银一百二十万两,而金国全面退出所占领之南迁以后的宋国领土;
其五,宋国要求的返还隆兴和议时所割让的商州、秦州亦被金国驳回;
其六,自和约签定之日起,宋、金两国立即停战。
其七,和约签定以后,金国军队必须于一个半月内全部撤离宋境,金军撤退之时,宋军不得追击;
其八,李后当朝时与金国签订的屈辱条约即时废除,两国关系以当下最新签订的条约为准;
据说金主完颜璟此前接到条约文项后,长叹道:“朕大概是有史以来对宋签约中最差的一位君主吧?”当即于自已以腰刀在金盔中刻画了一个“耻”字,然后双手捧起慢慢戴于头上,众臣目瞪口呆之时,完颜璟已下令:“着命徒单克宁接受条款并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