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大名府府衙的侧门响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吱哑一声,侧门打开,一名粗使丫环手举灯笼向外照了照:“是舅老爷吗?”
门外,一个身量瘦削的青衫男子道:“是我,你们夫人交待过了吧?”
“是,舅老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男子快步入内:“你们大人在哪?”
“大人还在书房,不知道舅老爷来,夫人说过,不用告诉大人了。”
男子略略皱眉,也不多说,便随着丫环一起往里去了。
来至内堂,见烛影火光里,一个窈窕美好的身影正坐于案前,不知写些什么。
适时丫环叫道:“夫人,舅老爷来了。”
那女子抬头,露出温婉美丽的容颜,笑唤:“大哥。”
男子一语不发走了进来,在烛光前上下打量自家妹妹一番,她只穿着普通的素净家常衣裳,乌发松松挽了一个髻,不施脂粉,不戴钗环,极之素雅。
男子皱眉道:“婉贞,你好歹也是位知府夫人,怎么衣着打扮,如此寒酸,内堂也没什么珍贵摆设,房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丫环都没有,他卢东篱就这么慢待你。”
苏婉贞起身,伸手请兄长入座,同时柔声道:“大哥,东篱是清正君子,只不过靠微薄俸禄过日子罢了。哪里那么多余财,这府里地下人,也只有几个做粗重活计的。”
苏凌愕然问:“不会吧。我听说……”他向四周看看,见没什么闲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妹夫不是那种迂夫子,该收的银子,从没少收过啊。”
苏婉贞微笑道:“比方一个人求他办事。而这事办了并不违法,也不损公,人家不送礼他也办,送了礼,他收下,还是会尽心办。反之。若是有人找他求差事,求疏通,但若那人不够资格,或事情有违国法纲纪,有损百姓福址,再多的银子,他也不办的。所以,他的银子并不多。”
苏凌悻悻然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官当到一府之长,就算从不做贪赃枉法之事。按惯例收的人情礼物,年节喜庆之礼。想来也是一大笔数字了。”
“可是,他也要应酬上官。交好同僚啊。半年前的旱灾,若不是他和所有官员交往甚好,哪那么容易就开仓放粮。上个月江东四郡征徭役地事,若不是他去拼力打点,大名府还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壮丁呢,还有……”
“总之就是没有钱是吧。”苏凌略觉愤然“怪不得你说,我来的事不用告诉他呢。”
苏婉贞笑笑摇头,从旁边拿起自己的首饰盒递过去:“我的相公。确实是没有钱的,就算有。他也不会赞同你去拿钱买官,你是我的哥哥,你赶了上百里路来这里,我也不能叫你白走一趟。这些首饰,我打听过,送到京城,找大地珠宝店,也能卖个几千两,你拿去吧。”
苏凌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眼中灿亮,心中也惊讶:“他不是清官吗?怎么竟给你置下这么好的首饰。”
苏婉贞笑道:“他自然是置不起的,他平生有个知交,姓风,名劲节,据说是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当初我们成亲,这些全是风劲节送的礼物。说起来,相公为官,收过礼物无数,但价值贵重,而又肯留着自己用的,也只有风劲节送的东西了。不过,就算是风劲节,当初若不是相公因赈灾银之事有求于他,也不会收这么重的礼。自那以后,风劲节就在周游全国,每到一处,都会送礼送信来,只是,再没有这些过份贵重的了。”
苏凌听得竟有人如此有钱,兼如此大方,不免起了兴趣:“他都送些什么?”
苏婉贞又是一笑,眼中也多了些趣致之意:“说来好笑,他每到一处,必要搜括当地的美酒,送来给相公,相公说,此人是个无酒不欢之徒,便当天下人都是酒徒一般,如今府里,他送地酒还有四五十坛没喝完,现今相公都被他害得养成了,每日必把他送的酒拿来,浅饮个几杯,否则不能入眠地坏习惯。另外,他也会收集各地一些不值钱,但精巧有趣的手工品,金石,印章送过来。倒是送我地礼颇值钱一些。”
“还有送你的礼?”
“是啊,他每到一地,必会买市面上最好的布料,叫人画下当地最时兴的衣样发式,配着最好的胭脂水粉送过来,除此之外,有时会送个梳妆镜,有时送个香囊,不过,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每次只是送给相公,而相公再将这些送给我,我也只认是相公的东西便是。他还时不时附张字条,笑相公必是个不解温柔,不懂善待夫人的木头,所以没事就替他出些力。”苏婉贞笑道“你瞧我在家里穿得素淡,只是为了方便罢了。若真是饮宴游玩,我地衣服,发式,首饰,那都是最好的,还总是大城那边最时兴地,不知多少官太太们羡慕我呢。”
苏凌冷冷道:“你是卢东篱的夫人,可你的衣裳,首饰,甚至镜子,胭脂都是另一个人置办的,卢东篱也不知道害羞。”
苏婉贞脸色微变:“大哥,我相公是清正君子,我敬他重他,便是你,也不可在我面前辱他,他与风劲节是知己之交,豁达洒脱,自有名士之风,相公不以礼法拘我,处处予我自在,我不许你再这般说他半句。”
苏凌讪讪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值,你本该是个贵夫人……”
“贵夫人怎么了?”苏婉贞冷冷道“这大名府上上下下的贵夫人还少吗?哪一个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哪一个不得守着一层层的大家规矩。我的丈夫,从不往秦楼楚馆,从不言纳妾娶婢。便是见着如云的美女,我要在,他只看我,我不在,他只看地,这样的丈夫,何处去找。我出门也罢,宴游也好,交友来往,他都任我自在,绝不管束,我瞧那些贵夫人羡慕我倒是真的。”
苏
??一声“好好好,我认错,我不该说你夫君半个不字,家小妹子教训,行了吗?”
苏婉贞也不好多说他,只得道:“大哥,我也要劝你两句,虽说朝廷允许民间百姓以钱买功名,但毕竟是虚职,你也实在不必如此营营役役,我们书香世家,能凭胸中所学,博个科举出身不好吗?连东觉都考中功名了……“
“要能考得上,谁愿花这么多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从小一看到书就头痛,除了捐个功名,还有别的路走吗?”苏凌不以为然地答,目光无意中四下一扫,停在书案前那刚写了几行字的白纸上:“咦,你给风劲节写信。”
“是啊,他周游全国,每到一处,必寄几封信来,他写得信也奇,即不在上头写上相公的名号,也不在下面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有时洋洋洒酒,说一路的风土人情,山光水色,甚至各地小吃,以及……”苏婉贞脸皮一红“以及当地的美人名妓,有的时候,则是一两句没头没尾,全不相干的话。象是什么心情不好,或是特别高兴,又或是今天见着了一个美女,今天吃到了盘好菜,随便提一句,便算是一封信了。这么久以来,他的信中竟是从没有过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也从不在信里问候一下相公。”
“他的信即繁且杂,有时候相公看了。也是又好笑又好气。常常骂他两句,便抛开不管,相公忙于公事,经常是他来十几封信,才草草回一封信,我想此人这般长情,也不可太过轻慢了。他虽不说不问,想来也是极关心相公地。所以我便替相公写回信,将相公这里大小事务,日常喜乐,都略略记述一下。相公也由着我,从来不拦。”
苏凌眼神一动:“你代他写的信,妹夫看不看?”
“有时看。有时也不看。“苏婉贞道。
苏凌双手搓了搓,期期艾艾地问:“那你能不能在信里向他借一笔钱……”
话音未落,苏婉贞已是脸色大变:“大哥,你怎能……”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妹子,加上你的首饰,我凑到的钱,最多也就买个空功名,不可能放实缺的,我原是指望让妹夫替我设法,安排个差事。可照你这么说,妹夫竟是个一丝不芶的大清官。肯定不会帮我的忙,即然这人这么有钱。又出手大方,就向他借一笔,我活动活动,弄个实缺,不出两年,就能把钱全还给他。”
苏婉贞清柔婉丽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我虽是女流,也知廉耻。岂可借他们君子之交,行此鬼域之事。”
“我不过是……”
“哥哥。夜已深了,你我虽是手足。也不便留客,你要有别地事,明天请早些来,直接与相公商议吧。”苏婉贞拂然喝一声:“送客。”
一直守在外头的粗使丫环忙来到门外叫:“舅老爷请。”
苏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站了一会儿,才重重一跺脚,把那一箱首饰抱了,快步而去。
苏婉贞怔怔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家兄长这般不争气,更觉心酸。却也只得强提了精神,重又拿笔续写那封未完的信。倾刻写毕,她看看外头夜色,想了想,便自箱里取了一件略厚的长衣,携了信,亲自掌着烛火往书房而去。
夜已极深,书房中一点烛光不息。轻轻推开门,那案前的男子,依旧如以往的无数岁月一般,伏案疾书。
灯影里,他眉宇间无丝毫倦色,灯光下,她轻轻柔柔笑一笑,近得前去,放下烛台,把长衣抖开,徐徐披在良人肩上,柔声道:“就算要忙公事,也该顾着身子。”
卢东篱回眸一笑,轻轻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头地柔夷,温暖的烛火照进眸子里,也只见一片暖暖的柔意:“我这边事忙,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说了多少次,你不用等我,自顾自睡便是。”
靠得这么近,烛光这般亮,苏婉贞可以看到卢东篱满头黑发里隐约的银光白影,她的夫君,正值英年,已然华发生。
心间的酸楚只是一些瞬,便有了更多的温柔与骄傲。在那文士的双肩上,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这忙不完地公务中,又有着多少百姓的安居乐业。
纵使多情生华发,何憾何叹。
她在烛光下微笑:“我也没有特意等你,不过是正好把给风公子地信写完了,拿来给你看看。”
卢东篱笑道:“他原是个任性胡为的性子,也亏得你愿意这样费心应酬他。你即写好了,寄出了便是,倒也不用非得给我瞧。”
苏婉贞也不觉一笑,她地丈夫是谦谦君子,从来不背后论人是非,语出恶言,只有对那风劲节,有事没事,才会这样带着笑地骂两声。
“对了,他这些日子,都快把全国各地跑遍了,上次来信说,是要回乡了,你这信就寄到济县去吧。”卢东篱想起此事,忙又交待一声。
苏婉贞点点头:“即是他已游完全国,想来也还闲着,不如请他来做客吧。你们这等交情,也该聚一聚。”这念头一起,连她都有些神往了,那个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风劲节,风劲节,自她嫁给卢东篱,生活中就似乎永远有着这个人的影子。
她的首饰是他送的,她的衣裳是用他赠的布料,照他给的款式做地。她理妆的明镜,她饰容地脂粉,都是他万里迢迢,遥遥寄来。
每隔几天,便能收到那人的信,今朝川西,明日河东,天涯海角,天地风情,都在那一封封书信中。
洞房花烛,交杯酒是他送的佳酿,偶有闲情,夫妻同赏明月看落花,必也少不了,他赠的美酒助兴。
偶尔听得相公闲时笑语,说起那人何等容华,何等风范,何等不俗,她也会不由地悠然神往。之交淡如水,只凭着偶尔书信来往,已是尽兴,她
??有些憧憬期待了。
那个风劲节,到底何等人物。
卢东篱听了这建议,却只是一愣,方才笑道:“那家伙,最是峙财傲物,放浪形骸,只不过峙的是钱财的财罢了。他做事没轻没重,只凭自己高兴,真要来了,怕不把你气死。”
苏婉贞骇笑::“若是如此,那就更要见一见了。”
卢东篱凝视她一会儿,这才笑笑,温言道:“他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人,他若要来,我们自当好好招待,他若不来,也就不用刻意去唤了。”
苏婉贞也望了他一会,这才点头;“好。”
卢东篱在灯下,看到妻子温柔婉约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这个时候,风劲节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可是仍依在美人怀里,笑闹饮酒,可是又弄得一身酒渍胭脂痕。
他不由笑笑,摇摇头,立时又把风劲节抛于脑后了。
他与风劲节的交情,可真是淡如水了,这算不算君子之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见到他的时候,颇为欢喜,同他谈话,如沐春风。然而再长久的时间不见,也不会太思念。看到他的来信,他的礼物,或笑或叹,却也不会想要刻意回信,可无论如何,隔着再遥远的时光,对他的记忆,依旧鲜明如昨日。
淡淡驱散这难得一瞬的怅然。他复又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苏婉贞在他身旁坐下,无声地倍伴着。眼眸里带着淡淡地笑意,看着温暖的烛火映出他专注的神容。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半个月后,一辆无比奢华的大马车停在了济县风劲节精美的园林外,福伯带着所有下人一直迎出园外。年迈而忠心地管家,再次激动得热泪盈眶:“公子爷,你可算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风劲节没有喝得醉熏熏被一群美女从马车上扶出来。
他一个人干净俐落地跳下马车。微笑着看了众人一眼。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猛吸鼻子,咦,真的一点酒气都闻不到啊。大半年不见。他们家公子转性子了。
福伯又惊又喜地迎上来:“公子。”
风劲节笑笑摆摆手,止住他的一堆将要出口的唠叨:“我们先进去吧。”他一边快步向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走的这段日子,有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大事发生,万事公子都有安排,我们照章程办事罢了。对了……”福伯道“前不久,大名府寄来一封给公子地信。”
风劲节点点头:“他是算着我该回家了,就直接寄到这来了。”
福伯欣喜道:“公子与卢大人真正是君子之交,公子待卢大人那么深情厚义,也难怪卢大人牵念。”
风劲节微微扯动唇角。忽然露出一个略有些诡异阴森的笑容:“他待我是不错的,我对他……”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来。最后才淡淡道“不过是利用罢了?”
“啊……”福伯瞪大眼,心里寻思着。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什么话了。
风劲节却不再多说,此时正好已经进了厅,为他接风的宴席早已摆妥,安排来服侍他的美貌少女也已在前方盈盈施礼。
他眼神微冷,轻轻挥手:“不用这么铺张了,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你眼瞪我眼,天啊天。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家公子爷真的变了。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主子爷发了话,大家心里再有疑惑也不敢停留,纷纷退去了。
只剩下福伯还愣愣地瞪着自家主子。
风劲节笑笑,自袖中抽出一堆纸递给他。
福伯接过一看,一张张都是田契地契,全写着自己的名字。
福伯大惑不解地抬头:“公子,这是……”
“福伯,我知道你自己有不少的积蓄,但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照顾我,这是你应得的。”风劲节微笑。
福伯不明所以:“公子,我不明白。”
风劲节静静看着他:“福伯,你是最早跟着我地人,在我是个孩子时,你就照顾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有能力,只有你支持我。你还记得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拼了命赚那么多钱,钱够用不就行了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你说,你这一生其实很不自由,必须照命运划定地路线去走,你这样拼命赚钱,不过是想为自己赎几年身,在命定的人生里,为自己争几年自由,你要有足够地钱,可以支持你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让你肆意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生活。”福伯喃喃地答。
风劲节笑笑:“那么,在我富可敌国之后,常会有人劝我想办法捐官,给自己的弄个功名,提升一个地位,记得你也劝过我,说是有个虚衔在头上,做事也方便很多,特别是被刘铭冤枉之后,你更劝过我多次,你总觉得,有个官帽子在,就不会被人这样欺负陷害了。当时我又是怎么答你的?”
福伯越来越有不祥的感觉,茫然答:“你当时说,你这一生,其实是注定要当官的,不但要当,而且还注定要躬鞠尽瘁,累死累活,没准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现在是得自在一日,且自在一日,何苦提前把自己送到苦海里去。”
风劲节微笑:“是啊,所以我放浪形骸,所以我肆无忌惮,所以我在最后的时候,动身去周游全国,看尽天下美景,会遍世间美人,尝尽美食,饮尽美酒……”
“公子,公子……”福伯惊慌地打断他地话“我不明白,我老了,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风劲节望着他,微笑,眼神温和,神容平静“自由地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