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时节,甘泉宫中,正是百花竞艳。满园姹紫嫣红,爽目宜人。
燕凛踏进甘泉宫大门,眼中看到的,便是这那一片花海,还有正在花丛中漫步的乐昌。
乐昌时不时与身旁相随的宫人,低低笑语几句。只见花比人艳,人比花娇,如斯情境,竟是如此动人。
燕凛本来心情沉重,此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摆摆手,止住宫门前宫人的传报,含笑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那些机灵的宫人自然察觉到了皇上的到来,但都看了他的手式示意,因此全都会意地不出声。
燕凛已经悄悄跟到了乐昌的身后,乐昌兀自不觉,只是徜徉花海,笑语嫣然。
燕凛信手自一旁摘了一朵艳红如火的鲜花,抬手为她簪在头上,笑道:“能为你增色添娇,方不负这春色满园。”
乐昌初是一惊,迅疾回身,又是一喜,满脸盈盈欢颜,脸上淡淡红晕,映着火焰般一朵娇花,更是鲜活动人。
燕凛深深看她数眼,不觉失笑:“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乐昌即羞且喜,嗔道:“陛下就为着调笑臣妾,才特意来这一趟不成?”
燕凛倏然听此一语,想起自己的来意,再看娇妻花间笑语,盈盈笑颜,实在是怀孕以来少有的欢颜,心中一涩,手指在袖中夹着那封密信,犹豫再三。竟是始终拿不出来。
乐昌见他神色迟疑,目光中隐有忧色,也不多问,只回头给了手下贴身女官一个眼色,转眼间,若干随从便散得尽了。
“难得今天春色如此之好。陛下既然来了,就陪乐昌四下走走看看吧。”
“正好,御医也说你身子渐重,适当松散一下有好处。”笑着伸手牵了她的纤手。二人并肩,徐徐行入百花深处。
四方退下地宫人,只遥见春风轻柔,落花拂衣,那一对年轻璧人缓缓漫步,仿如图画一般。这寂寂宫院中,难得见到这般恩爱景致,带引得几个身份较高。在宫中待过几十年的老宫人,也不由得相视而笑。
乐昌一边与燕凛闲行漫步,一边柔声轻语:“陛下,国事政务,我懂得少,也不该过问。只是,陛下若有什么烦恼,也不必为我刻意遮掩。纵然乐昌不能为你分忧。至少也可以做个倾听之人。”
燕凛心中黯然。正是因着乐昌温柔良善,关怀体贴,他才越发不忍将真相说出来。只是。乐昌已经这般遣退了下人,开口来问,他又不好伤了她一番苦心,略一迟疑,方轻叹道:“我近日。多是为容相之事忧心。”
对于容谦,乐昌虽然不了解,但有关他的传闻。却已听过许多,也知道燕凛近日心神不属,确是从容谦回来后才开始的,因此倒是深信不疑:“我闻容国公是国之柱石,是大燕国的擎天功臣,也是陛下的师父长辈,陛下最尊敬亲厚之人。”
“可是,当年我负他太深,如今全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可以弥补,乐昌,你……”
燕凛苦笑,却是忍不住真心探问了:“你可曾与你至亲之人,误会交恶,你可知,怎样才可以消除曾经的不快?”
乐昌微微一笑:“陛下,在你之前,我至亲之人,唯有母亲。”
燕凛叹了一声:“看我,都糊涂了。你这样温柔孝顺,自是从来不惹母亲生气的。”
乐昌摇头失笑:“我小时候也任性不懂事,有时在兄弟姐妹面前受了欺负,回去便埋怨娘亲没有地位,不能让我过好日子。娘亲也不是天下最贤良端庄的妇人,在外头受了气,对着房里地我,有时也会喊几声,骂几句,甚至打我几下出气。”
燕凛原道乐昌母女之间,必然母慈女孝,可为天下楷模,忽得听了这番话,还真是惊愕莫名了。
乐昌在燕凛愕然的目光下轻笑道:“可是,打过了,骂完了,她还是我的娘,我还是她的女儿。有箭射来要伤我,她一定会替我挡。纵然世人都责难她,我也一定站在她一边。我们也会吵,也会有矛盾,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用谁道歉,不用谁陪罪,自自然然,又是最亲最亲的人。”
她脸上一直带笑,但眼中,渐渐有了晶莹:“从小到大,娘不知道打过我多少回,可是,现在想想,只是觉得温馨。可是,五皇兄的娘仗着份位高,打过我一耳光,这一耳光,我可是一直记恨到如今的。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乐昌语气轻柔,款款说来,燕凛一时竟是听得呆了。
这种亲人地感觉,他从来不曾享受过。如此比来,容相……容相……
他止不住颓丧了下去。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不道歉,不弥补,就坐等着时间流逝,他和容谦之间的关系,便能自然而然,变回成亲密从容。用乐昌的话来说,这难道就是亲人与外……
那个词,燕凛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乐昌看着他神情怅怅,知他是想得岔了,不觉低笑:“陛下,父母子女之间,那样的至亲天性,是因了血脉相连,哺育依偎,日久天长,才会有的。然而人生于世,却不一定是非要亲人,才会成为至亲之人。只是……”
她轻轻反握
手,声音委婉温和:“只是,离了血缘天性,做错了错,想要得到,便须付出。珍惜一个人,就该去努力。这样的努力,并不是见外,而是……是你在意啊。”
燕凛苦涩道:“乐昌,你不明白,容相待我有大恩,我却曾深深负他。如今他回来,我一心一意想弥补,可是,总觉得,处处做得都不对。我时时刻刻想要赔罪,可是,事情做得这样刻意,这样牵强,倒象是每为他做一件事。都只是为着我自己的心一般,这……”
乐昌忍不住唇边地笑意。
“陛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该用心的。刻意想要对别人好,有意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地?你用了心机,但这心机是因为你在乎,所以才用。若是无关紧要之人。谁又为他费这个力气。”
乐昌笑道:“我曾为了陛下去厨房学做羹汤,明妃姐姐为了陛下,每天都练一个时辰弹琴。如妃姐姐知道陛下喜欢下棋,便苦心钻研棋艺。王总管时刻将陛下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照料周到。封统领和史世子为了替陛下分忧,殚精竭虑。谁没有用心思,谁不是在刻意呢?陛下难道会把这些全想成心机谋划,会觉得我们做的事。都是别有用心?”
燕凛怔了一会,才道:“没有见到容相,我总时时想念他。见到了他,我却有些怕和他在一起。不去见他,我心里总是牵挂着,真到了他身旁,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又都有些不自在。我……我这不是用心。我只是心虚含愧,难以面对我曾辜负伤害的人。”
乐昌心里也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夫君,一到面对容谦地事情上,就总是会如此轻易地不断否定他自己呢?
“这种事也不两人稀奇啊。夫妻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洞房花烛夜,第一次彼此相见,也都难免忐忑难安,极不自在吧。但是却不是说,他们就是有别样地心思,就是不期待,就是不想着要相伴一生的。天长之久,慢慢地相合,慢慢地亲近,自是相携白首,不弃不负。”
乐昌眉眼温柔:“陛下,不要指责自己,不要因为用得心多了,就先不自在了。关怀一个人,才会愿意为他用心思,在意一个人,才会想要亲近他,才会因为尚且不知应该如何亲近而忐忑。”
她微微笑着:“做错了事,就大声告诉他,你错了。你很在乎他,也要同样大声,对他说明白。既然觉得彼此尚有隔膜,就去将那层隔膜打破。不要总觉得,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或是不说他也明白。纵然他真地明白,也一定更喜欢听你亲口说。他是你的师父,你的尊长,是养育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我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亲人可以孝敬报答,陛下,你还有。所以,不要这样踌躇不前。想要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大胆去说。为了你在意的人去用心机,去刻意讨好,有什么错,有不好意思呢?爱护一个人,不就是该努力为他做一切他想地事,只要他高兴一点,自己就可以满足吗?”
燕凛怔怔听着乐昌这番话,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就连胸膛里的热血都呼啸沸腾起来。
他幼儿为帝,习惯了孤家寡人,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学会了如何去接受,去辨别他人忙不迭献给他的感情,却还根本不懂,也没机会去练习过如何去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情。结果现在稍微用心一点,就总觉是自己是在谋划,是动机不纯了。
想要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大胆去说。
这样简单的话,却将他所有的犹疑和不断的自我否定,全给打消打散了。
一直以来,他只是因心切而情乱,事一涉及容谦,他就再无半点自信,无论自己做什么,想什么,都很自然地先把自己给否定一遍。
如果不是乐昌这般款款笑语,细心开解,他还不知道,自己欠的,原来,根本只是勇气和自信。
乐昌感觉他握着自己地手,都因着激动而微微颤动,不觉一笑:“陛下,江南刚贡进来几样新鲜果子,不但味道鲜美,太医还说能润脾养身,听说容国公身体不好,正好用来滋补,陛下不介意亲自去送一趟吧。”
燕凛未料到她替他思虑得这般周到,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低声叹道:“乐昌,你……”
乐昌只是微笑着伸手掩着他的唇,阻住他的话语:“陛下,你我夫妻,万事心知……”
爱护一个人,就是该努力为他做一切他想地事,只要能让他稍稍高兴些许,自己就无限满足。她凝眸望着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
我的陛下,你心中至重之人,是容国公。乐昌心中地至重之人,却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