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中,一只灰灰的小兔子刚刚小心地探出头来,劲风至,那兔子连叫都来不及叫得一声,便被一支劲箭生生贯体而过,跌出数步之遥。
前方一阵欢呼之声响起,不久便有快马扬尘而至,马上骑士十分矫健地在马背上一弯腰一探手,连箭带着兔子一起捡起来,高高举起,策马回首,喝道:“公子神箭!”
远处几十骑,围绕着一位锦衣箭袖,白马盘弓的贵公子,一起喊起来:“公子箭法如神。”
欢呼如潮之中,燕凛打一寒战,略略侧头,看看身旁容谦似笑非笑的神情,愈发地难堪,对众人斥道:“行了行了,射只兔子就天下第一了,你们不怕丢脸,我还怕寒碜呢?”
大家都是多年贴身保护他的侍卫,知他性情,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与容谦同行共猎,心情极好,原也不是真生气,自然也就不甚害怕。
大家嘻嘻哈哈地你眼望我眼。你万岁爷是天下第一人,一箭射出来,咱们敢说你那不是天下第一箭吗?
看大家嘴里唯唯,神色却多是不以为然,燕凛暗自气结:“好啊,长清去军中了,今天靖园又没来,就没人管束了是吧?我的话你们也不放在心上了。”
几个侍卫领队打着哈哈连声道:“公子说笑了,咱们什么时候拿统领和世子当过倚仗。”
这话可是真的,今儿个大家都显得比较轻松,倚仗的分明是容谦。
他们这些三天两头护着燕凛出宫的人,早就都看明白了,便是平时天威莫测,和容谦在一起的时候。燕凛倒是极难得会真发火的。何况这样抛开俗物,偷得浮生半日闲地出来行猎,这么好地阳光,这么好的风,这么好的……人。谁还真担心皇帝老子闹脾气啊。
容谦在旁低笑道:“再闹下去,我看大家就直接拎两三只小白兔回去交差,告诉宫里头,这是出门前雄心勃勃的万岁爷的全部战利品。”
燕凛目光恶狠狠一扫众人:“不和你们浪费时间……”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白马撒腿疾奔向前。
一众侍卫亦各自操弓背箭,呼喝着策马跟随过去。
说实在地,燕凛想要不误每天的早朝,偷偷出来打一次猎。可不是那么容易。燕京附近人烟稠密,田里连兔子都难找一只,更不要说那些狼啊狐狸啊黑熊啊之类的大型猎物了。要打猎,只有跑半天的快马,去专门的皇家猎场。
那里,几座相连的绵延大山。以及山下数里之内的草地树林,都被划为了禁地,樵夫猎户,都不得进入。百姓要离开猎场五里之外,才可安家住人。
这所谓的“皇家猎场”,倒不是给燕凛专用地,而是所谓让权贵子弟,学习弓马骑射的地方。京中权贵平时都可以来打猎。反是燕凛自己没空来。倒是每年春祭秋祀的时候,他得领了头,摆足了仪式。在前呼后拥之中领着臣子们到这里来围猎一次,然后摆开祭坛,以猎物祭奉天地,以表诚心,累得半死。可那和真的打猎根本是两码事。
这一次,还是容谦看他每天心事重重,压力太大,天天盼着前线的军报,可是越看着一切顺利,还没有和秦旭飞的军队正面接仗地消息,就越是担心接仗之后是否一切能如预料中那样顺利。不忍他这样整天发愁着急,想看看怎么让他放松些。
可是,平时也常在府里说说聊聊,偶尔出来走走看看,燕京就这么大,能让他们这两个特殊身份的人安心取乐消闲的楼台舞榭,实在也不多。
更何况,无论是什么好歌好舞好景致,燕凛都不太有心情多看,偏当着容谦的面,又要努力装成很开心快活地样子,实在假得让容谦心里不舒服。
人啊,整天先天下之忧而忧,哪还有时间去乐呵呢。皇帝这项工作虽然辛苦,可也不能才干个几年,就把自己整成一暮气沉沉的小老头啊。
所以,昨天,容谦提议出来打猎。阳光下快马盘弓,逐鹿射虎,总是会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吧?总能暂时让燕凛忘了眼前的烦恼,心中的压力吧?
对燕凛来说,难得遇上容谦主动提议想要做什么,自是无论如何也要奉陪地了。何况他自己也毕竟是少年心性,想想看纵马行猎的肆意,当时便隐隐兴奋快活起来。
只是燕凛可早被那种天子行猎的正式排场吓怕了,所以这次只悄悄安排一下,弄一个普通权贵子弟去行猎地文书,早朝一结束,就赶紧换了衣服,偷溜出宫,跟容谦会合了一块出城。
虽然大家都骑了快马,到了猎场时,也已经是中午了。于是也只有半天的时间打猎,天一黑
紧回程,否则误了明天的早朝,却又是一桩大事了。
因着时间紧迫,所以燕凛才更想抓住眼前的快乐。远离了浮嚣尘世,纵马林间草上,看鹰飞兔走,许多烦忧不快,都尽皆消散而去。此时此刻,他只想催马飞驰,与风云竟速,扬弓搭箭,与虎狼决战。
想起幼时容谦抱着他骑马,扶着他的手拉弓,心间即觉欢喜又觉温柔。越发想要多射取一些猎物,好叫容谦看看,当年他教他的骑射,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他这里纵马飞驰,看着前方正好有一群受惊的山羊飞速奔逃而过,想也不想,探手取箭,搭弓,身后众人喝斥连连,几十张劲弓都在同时被拉满,几十支利箭就此划破长空,呼啸而去。
等到容谦慢慢腾腾驾着马,悠悠闲闲,踱到大家身旁时,众人每人最少都发了十几支箭了,前方凄凄惨惨,倒了一堆山羊。燕凛策了马,绕着那堆山羊转了一圈,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有侍卫统计着数字,把众人的箭都收了起来。笑着策马过来,双手把燕凛的金箭奉上:“我们说公子箭法如神,公子偏说我们是奉承,看看,这不就是证明了。公子发了十三箭。箭箭射中,咱们十箭里头,能中个两三箭就算不错了。”
燕凛冷着脸,一把夺过金箭,斥道:‘你们假不假啊,欺君欺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个个全是长清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射一群羊都射不中?”
众人一起低头:“小人无能。”
人人低眉顺眼,垂头听训。郁闷得燕凛脸色发青。
容谦忍不住大笑:“就算他们本来一个个都是高手,跟着皇上一起射箭,也就只好变低手了。”
燕凛苦笑,瞪着大家:“我就这么心胸狭窄?”
“公子你心胸宽广,处事公正,小人们素来是敬仰的。”大家一迭声地说。这语气真是不可谓不诚啊。只是“敬仰”归“敬仰”,谁看不出燕凛正一心想在容相面前显示本领,这会子,谁敢显得比皇上更有本事啊?
燕凛低喝道:“下不为例。下次见着猎物,你们必须给我全力施为。”
大家互相换个眼神,连声应诺。
容谦在燕凛身旁低笑:“所谓的全力施为,就是这次皇上射中十三箭,他们只射中三箭。下回皇上射了十三箭,他们射中十箭。反正总要无巧不巧地比皇上地要少了那么一点,却又不会少太多就是。这尺度的把握。难度可是尤其的高啊。”
燕凛听得越发恼怒,心里却是无可奈何。这种事,怕不是拿皇帝的权威,就可以逼得出来的吧?人家不肯显真本领,他也没有什么证据,总不能凭想当然就给人定罪吧?
他气得怒目扫了众人一眼,一挥手:“罢罢罢,我算是明白了,跟着我,你们也不能真尽兴。你们自去玩你们地,天黑之后来交猎物,猎物最多的有重赏,猎得最少的……”他冷笑一声:“自然是要重罚的。”
众护卫都是一怔,说起来,能放下重担,各施奇能,放手猎杀飞禽走兽,自然是件极尽兴痛快之事,但大家本是随护燕凛而来,岂能随意走开。
燕凛挥手赶人:“滚滚滚,全都给我滚,看了你们这满脸假笑,出手的假箭我就生气,有容相在呢,我的安全还用得着你们担心不成?”
一旁容谦微微皱眉,暗自苦笑了一声。
这一众护卫听了却大是信服,是啊,有容相在啊,陛下的安危自是不成问题的,这个时候,还留在皇上面前碍他地眼,就太不识趣了,大家互相看看,齐齐向燕凛施了一礼,便轰然四散开来。
隔得老远,已经听得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今儿这重赏,我可拿定了。”
“问问我的弓再说!”
“你悠着点吧,别赏赐没拿着,最后挨罚就好了。”
“哈哈,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看最后谁得赏,谁受罚!”
几十匹马,四散进林木之间,很快就分不清谁在何处了,只是远远传来的劲风声,和野兽的慌乱咆哮,看来众人正在忙不迭地大显身手。
燕凛本来挺生气的,听了这些动静,神色倒有些怅然了:“跟着我,真是把他们都拘束坏了。”
容谦微笑:“你也不必觉到不自在。任何事,有失便有得。跟随君主,自然要有许多限制规矩,但能得到的只会更多。你从来不曾亏负过你身边地人。”
“是吗……”燕凛轻叹,在心中接一句:“只除了你吧。”
只是这话,他却并不说出来,只慢慢和容谦策马向前,一路上,也见着一些猫狗兔子惊惶地跑
懒懒得没有多少拉弓射箭的心思了。
他只侧耳细听着,四面八方,渐渐远去,渐渐微不可闻的利箭破空声,野兽惨叫声,确知这帮侍卫,只怕任何一人的身手都在自己之上,不觉苦笑起来:“容相,我是不是很没用?”
容谦淡淡笑道:“他们是从整个大燕国挑选出来地最好的护卫,他们最大的特长,就是武技,无论是技击之术,还是骑射之道,比你好。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保护者的武艺连被保护人都不如,那他们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你身边呢?”
“可是……”燕凛欲言又止。
每一个男子地心中,都有一个热血的梦吧。想着纵马疆场,想着扬剑天下,然而。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论兵法,他远不如封长清,论武功,唉……算了,他顶多也就算是个六艺精通,擅长弓马,身手灵活的半吊子罢了。
“君主不需要是军神名将。君主不需要是天下第一高手,君主也不需要是能臣干吏。能够不妒忌属下地才能,可以发现并认可重用那些具有才能的人,并且真心地为他们高兴,为他们骄傲,就已经是最了不起地君主了。”
容谦笑道:“君主也人啊。是人就无需完美,无需面面俱到……”
可是……容相……你却是那样完美。每一次站在你面前,我都痛恨我自己不够好,我都觉得我辜负了你的苦心。我对不起你曾经的教诲,这种心情,即使是你,也很难明白的吧。
燕凛在心中长叹一声,不肯把这深深的郁结诉诸于口舌。只低低笑笑,不再多说,继续策马向前。
容谦看他眉目之间仍有忧色未释。不觉略有愕然。燕凛年少,难免有些争强好胜,短时间内,心里不太痛快是自然的,只是若连这种道理显而易见的事,也不肯释怀,仍然介意侍卫们的身手比他好,便不太象他地为人了。
容谦只专心去想燕凛为什么事烦忧,却完全没想到,自己才是他烦忧的源头。
“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燕凛哪里敢直说,只得道:“你看看,进了猎场都这么久了,看到的,不是小猫就是小兔,偶尔就见一群羊,几只鹿,两三匹马,真是没意思,那些猛虎豹子黑熊狮子都哪去了?”
容谦暗暗好笑。这片猎场为了是给贵人们行猎用,在京郊硬圈出来的,其实就是人工放养些温顺的动物而已。谁敢真让老虎豹子大狗熊在这里横行起来?伤了贵人们怎么办?
赶上要祭天,赶上皇上要行猎,下边人当然赶紧把平时养在笼子里地一些猛兽放出去充充门面,加点刺激。那阵子林子里的人可是比兽多得多,就是再凶猛的老虎,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大批侍卫,也只有奉送虎皮地份。至于这平时……呵呵,却哪里有。
容谦当然不会点穿下边人这种小手段。真要整顿了猎场,多养了猛兽,苦的还不是在猎场办差的小吏,还有住在附近的百姓。
所以此刻他心里虽好笑,嘴里却只淡淡安抚:“这猎场有几十里方圆呢,哪那么容易就遇上猛兽。皇上稍安勿躁,我们慢慢找就是。”
燕凛还在狐疑:‘我记得以前正式大猎的时候,猎物很多啊,不象现在,碰到地都是些温顺的小东西。”
“你以前那是正式的大猎啊,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驱赶着猎物向你这边跑,所有地野兽都凑到你面前来给你添兴致罢了。你还真当是运气好,走到哪儿野兽就跟着你到哪儿啊?”容谦好笑地说。
燕凛怔了怔,不觉苦笑:“当皇帝的人,总是这样被人糊弄的吧。”
容谦笑道:“这些小事上,若计较得太清楚,却也就没什么乐趣了。只要在大事上不犯糊涂,不上人恶当就好。”
燕凛默默无语,只与容谦并马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