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民国是以皇帝使者的身份来的。
完颜宗望不出营迎接,还让韩民国孤身入营,又让韩民国绕了一大圈儿,最后还在属下面前拿捏韩民国。
用汉人的话说,韩民国此时是“奉旨钦差”。
宗望和宗弼不是很清楚某些举动的意义,只是因为韩民国和宗辅那边儿的人走得比较近,外加对汉人看不起的思想在作祟,所以想挑衅一下。
说到底,韩民国只是阿骨打招揽过来办事的,没胆子跟女真权贵叫板。宗望对这一点非常确认,所以他知道韩民国扔下圣旨就走的举动肯定有深意。
女真诸部族被阿骨打捏合起来,还没有超过二十年。连年战争在带来大量奴隶财富的同时,也给女真人的思维方式带来了巨大冲击。
马不停蹄的女真族攻下了整个塞北和东部大草原,统治了上百万的契丹人、奚人、汉人。
用来管理奴隶制部落的制度实在太落后,登上大位的阿骨打为了自己、完颜氏和金国的命运,毅然找来大批的辽国降官和汉人大儒重修典制。
生活方式大变的同时,相关的讲究和忌讳越来越多。
完颜宗望一开始想不通问题在哪儿,听到宗弼说阿骨打“最恨别人挑战他的威严”、“喜怒无常”、“脾气怪异”的话语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宗弼不只是为难韩民国,也是在挑战陛下的权利!
冷汗流遍全身。
“家里也应该找几位酸腐文人了。完颜昌叔父果然精明,早早便招揽了好几个大儒和降官。”完颜宗望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宗弼解释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听完完颜宗望的判断,完颜宗弼虽然还有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完颜宗望感叹道:“韩民国是聪明人呐。表面上笑嘻嘻地,明显是被为难了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进到帐篷。这是人家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敢在完颜氏面前摆脸色。”
“然后把圣旨扔下就走,用意便巧了。一是代表陛下给咱们一个教训,谁让咱们不知深浅,怠慢旨意了呢。二是顾全咱们的面子,让咱们不至于在手下面前丢脸。”
“厉害啊。即维护了陛下的威严,又卖咱们个好,不过度得罪咱们。我现在才明白,韩民国为何被陛下看重。”
完颜宗弼把宣花斧放到抢来的架子上,嘴硬道:“嘿,契丹人,汉人,只会搞这种小动作,才沦为咱们的鱼肉!”
完颜宗望皱眉,随即又放松下来。他认为宗弼说得在理,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韩民国的帐篷。
“父亲为何如此低声下气,您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韩道昌认为自己的父亲受到了折辱,愤愤不平道。
韩民国手握一本《资治通鉴》,看得正爽,“不然呢,难道当众怒斥两位完颜,说他们藐视陛下权威吗?”
韩道昌呆在原地,他当然知道不能直接那么说。
韩民国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很是头疼,他习惯性地想摸几把羊脂玉小瓶,却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于是失笑摇头道:“对人家完颜氏来说,为父这样的汉人儒生说得好听点,是投奔明主的贤才。说得难听点,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伙计没什么两样,千万不能蹬鼻子上脸。”
“若不是有文华盖世的大周在南边,为父这等人,没准也要像辽国贵族一样,沦为完颜氏的奴才。”
“咱们终究是外人,千万不要掺和完颜氏的家事,也不要和完颜氏的人死扛。你在陛下亲掌的铁浮屠里,算得上勇猛过人吧?别说万户长了,若是你和带兵千人的猛安有了矛盾,你觉得陛下会心向谁。”
韩道昌嘴唇微动,低下头不再言语。
见自己儿子居然有伤心失望的情绪,韩民国轻抚眉头,“为保全家性命,为父不敢得罪任何一位完颜,更别说撕破脸皮了。陛下的权威不能有失,完颜宗望两位也不能得罪,为父只能小心前行,具体的回去再给你说。”
“你要记住,如今不是学戏文里铁骨铮铮那一套的时候,还不到时候……在如今的金国,安稳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为父已经卖了个好,希望两位完颜能够配合吧。”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嘈杂声。
完颜宗望的亲信送来了两车古董字画,跟韩民国客套的时候那叫一个和气。
韩民国心底一松,小声询问了宗望亲信的宅子所在。不用说,其中一辆车从此不再姓韩。
当天深夜,跟韩民国一同南下的人,不论是女真人、契丹人还是奚人,都大赚了一笔。
第二天一早,大同城下。
“什么?撤兵?”
和昨日下午打开旨意的完颜宗望一样,完颜宗辅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只要再有十天时间,大同必破,天祚帝就要被活捉,你居然让我撤兵?”完颜宗辅实在不理解,“到底是谁的主意?”
契丹人出身的传旨官员不大清楚内幕,陪着小心说道:“下官也不知具体因由,只是传旨而已。”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完颜宗翰,挥手让那位官员一边去,深吸一口气,看着残破的大同城墙道:“撤吧。”
完颜宗辅浑身一震,不可思议道:“宗翰兄长,你,你可是战神。陛下亲口说过,女真能有今日,半数之功在你身上,你居然也同意撤兵?”
……
“再不撤就晚了!”
完颜西尹在稍显残破的大堂上高声疾呼,把在场军将和贵族的议论声压制下去。
辽国一直在张家口驻有重兵,本属宫帐军的议事大堂虽然算不上奢华,却很宽敞。
回音消散,阿骨打眯起眼睛,“西尹,说说你的理由。”
完颜西尹行过大礼,扬声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粮食了。”
“自去年入冬以来,我金国一直在消耗从辽国府库中获得的粮食,如今几乎用光,然而塞北的春耕还未开始。且人口田亩还未清点完毕,也不知能收多少粮食上来。不过从册子上来看,肯定比当年的辽国要少很多。”
一片嘈杂。
在坐的女真军将、女真贵族和部族首领神色各异,都知晓完颜西尹的言外之意:府库的粮食还能用于战事,辽国权贵和富商家里搜出的粮食,主要是被他们这些人分了,战利品嘛。
“然后,则是大家之前没有想到的一点,便是辽国的底蕴之强。”
“进兵以来,几十万的辽军依靠沿途的城镇、堡寨和关口抵抗,消耗我大金的兵力和粮食。在下也想过辽国人会坚壁清野,却没想到幽州的耶律明会做得这么彻底。幽州以北几乎找不到能喝的水、能烧的柴、能驱使的青壮,更别提粮食了。”
“最后,是本人认为最可怕的:疫,病。”说到疫病,在场的军将首领神色一凛,他们想起了祖辈相传的那些恐怖故事。
“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汉人的一句古话。军中的汉人大夫已经发现了疫病的苗头,而且不只一处。再不撤兵,等蚊虫一起,我金国的大军还有多少战力,要死多少人!”
女真军在去年征战中杀的人,远比今年杀的人多。去年征战在塞北,今年征战在长城以南。
塞北地广人稀,供人定居的城镇稀疏寥寥,所以女真军杀戮了一百多万人,也没有造成疫病。
长城-燕山以南,城镇密集,人口集中,温度也比塞北高。天气转暖之后,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不讲卫生不洗澡的女真军士,简直是最好的瘟疫载体。
被污染的水源,被女真人驱赶到一起的辽国百姓,正酝酿着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