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能不能出去看一下余长歌?”苏漓问着,便想从床上爬起来,覆在后背的衣衫因为这动作而从身上滑落下来,碰到伤口处让她疼得眉心一皱。
容隽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不必了,他死不了,你也救不了,看也无益,你自己身上伤比他严重许多,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
容隽说着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服,轻轻抖了几下,掀起一阵轻风,苏漓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凉意拂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容隽忙问道。
“没事没事。”苏漓摇了摇头,看着容隽手中的衣服,忽然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地看向容隽,“师尊,是拿自己的衣服给我盖的吗?”
容隽生性爱洁,最难忍受半点尘埃,如今穿着染血破损的衣服,竟也没有不自在。苏漓本来以为他是乾坤袋中没有带备用的衣服,可如今看容隽手中拿的,不正是他自己的衣裳?
“你昏迷之中,我无法取出你乾坤袋中的衣服,便自作主张,拿了自己的衣服给你盖上,你若是在意,我便收起来。”容隽神色淡淡,似乎心无芥蒂。
苏漓急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师尊别误会!”先前拒绝了容隽送的锢魂镜就被他冷落了大半个月,要是这次又嫌弃他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要断绝师徒关系了!为了挽回好不容易缓和的师徒关系,苏漓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师尊对弟子的关怀弟子铭感五内,这不是看师尊衣服破了脏了嘛,师尊最重视外貌整洁,衣服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无妨。”容隽说。
“呃……可是弟子于心不忍。”苏漓提了下灵力,从乾坤袋中取出自己一套新衣,赔笑道,“你看,我自己也有衣服,师尊你还是快换上新衣吧。”
容隽提着衣服,上面还带着苏漓身上的药香与温度,微挑了下眉梢:“现在,换上?”
苏漓脸上一红,嗫嚅道:“那……还是洗一洗吧……”
容隽似乎嘴角翘了一下,将衣服随意地扔在床尾处,又从苏漓手上取过衣服,轻轻一抖展开。
“师尊等等哎呦好疼!”苏漓这一下猛地起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眼前发黑,后背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
容隽神色一凝,急忙按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运起灵力,抚过她背上的伤口,片刻之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才缓解过来,苏漓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但是目光落到地上时,脸色又难看了起来。
容隽见伤口的血止住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低声斥责道:“你伤口刚刚结疤,不可再轻举妄动!什么事你这么紧张!”
苏漓红着脸,闷声说:“我衣服掉地上了……”
容隽目光移到地上,顿时也愣了一下,只见一件浅绿色的女子肚兜正大大方方地摊开着落在地上,似乎原来是裹在那叠衣服里,容隽本想将苏漓的衣服抖开为她披上,谁知道竟把肚兜给抖出来了。
“嗯……师尊其实也不必介意……”作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龙,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很快就从刚才的尴尬中缓和过来了,脸上的绯红也褪去了不少——不就是一件衣服嘛……
“不就是一件衣服嘛……”苏漓心里想着,嘴上便也说了出来,“反正身上都被看过了。”
苏漓说的是后背的伤口,但容隽却想到那个不可描述、想不起来的夜晚,白皙的俊脸顿时红了一片,按在苏漓肩膀上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苏漓昏迷的这两天两夜,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关注着她的伤势,也是因此才无心注意自身的整洁。彼时苏漓气息奄奄地趴在床上,他不敢有一刻疏忽,虽然苏漓后背近乎赤裸地展露在眼前,但他只看到狰狞的伤口,又哪有心思去注意其他旖旎之处,但此时被苏漓漫不经心地一提,顿时手脚都不自在了,不知道该往哪放才是。
苏漓背对着容隽,看不到容隽窘迫的样子,只觉得柔软的衣服覆上后背,刚想说话,就见容隽一阵风似的飞了出去。苏漓张了张嘴吧,苦笑道:“师尊,你好歹帮我把肚兜捡起来啊……”
苏漓百无聊赖趴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待醒来时,容隽已经换好了衣服回来了,先前落在地上的肚兜不知何时被放到玉床内侧。
“这里还有一枚生肌造化丸,你口服下去,对你的伤口愈合大有帮助。”容隽放了一枚丹药在苏漓手中,苏漓趴着,有些艰难地咽了下去。
抬头看了看容隽的神色,看对方神色没有异常,苏漓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只是察觉到容隽神色里的疲态,她心中又有些不忍和感动。“师尊,我现在已没有大碍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我便在门外守着,你若有事,便唤我。”容隽说着便转身要出门。
“师尊,你留在这里陪我吧,外面终究是脏了一些。”苏漓见容隽还有犹豫,便又道,“你陪我说会儿话吧,我一个人躺着,怪无聊的。”
听了这句,容隽才停下了脚步,只是这屋中只有一张窄窄的玉床,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苏漓同床共枕,因此看了看四周,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段绳索,两端深入墙壁之中固定住了,一个翻身上了绳索,便以绳索为床安置了。
苏漓侧着脑袋看着容隽,外面的光线本就不清晰,石屋里就更暗淡了,悬于半空的容隽便如昏黄幕布上的一抹剪影,淡淡几笔,却清癯飘逸,在她心头轻轻挠了一下,让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容隽问。
“我只是想到,师尊是这一世,对我最好的人了。”苏漓轻声说。
容隽沉默了片刻。“你的家人呢?”
“我是庶女,生母很早就过世了,我小时候又痴痴傻傻的,父亲和主母也不待见我,后来脑子清醒了,主母就更提防着我了,也只有允凰待我好一些。”
容隽对苏漓的过去并不了解,他以为她和苏允凰同为贵族少女,应该有着一样无忧无虑的过去,谁能想到,她的身世并不如意,甚至此时听她说来,也没有太多的伤心和怨愤,似乎那些遭遇她完全不放在心上。容隽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更不会说安慰的话,沉默了片刻,说:“你很好。”
苏漓又低低笑了起来,让容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头一紧。
“我才不好……”笑声渐渐息了,苏漓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眼底浮上一抹惆怅,“我总是拖累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人。”
她连累逐渊遭受极刑,连累师兄以尊贵的古神之身落入红尘,活了几千年,没干过几件好事。
“也许,他们心甘情愿。”容隽说。
“即便他们心甘情愿,我却不能心安理得。”苏漓垂着眼眸,抱着自己的双臂,“我希望自己能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守护我在乎的人。师尊,你有在乎的人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容隽没有回答。
“你应该会在乎宗主吧,我听望舒说,宗主非常关爱师尊,还收师尊为亲传弟子。”苏漓自顾自地说着,“我就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以前有个人,也是那样对我的……”
容隽微微地侧过脸,将苏漓的表情纳入视线中。她的眉梢眼角在温暖的光线里分外的柔和,水润的双眸带着清浅的笑意。“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仗着他的喜欢,总是故意做一些事来想引他注意,谁叫他那么忙,对谁又都是一般的好,如果不试探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样的患得患失,不过是害怕而已,害怕他像我的父母那样,又把我丢了一次。”
苏漓想起那一次,怀苏请来老龙王传授她龙族神通,她本是开开心心想学的,可是却叫她不小心听到了白虎跟九尾狐的话。
白虎:“太好了,苏漓很快就会离开淮苏山了!”
九尾狐:“为什么这么说?”
白虎:“你没看到吗,怀苏让龙王教她神通了,苏漓那家伙可是真龙血脉,以后肯定是要掌管一方水域的,怎么可能跟我们一样总是窝在淮苏山。怀苏如今上天宫去就是为了她的事吧,等她学会神通,渡劫成神,就会被天帝分派去当水神,到时候没有了她作威作福的淮苏山,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哈哈哈哈哈!”
九尾狐:“我就不喜欢她整日霸占着怀苏不放,估计怀苏也是受不了她了,赶快成神去也好,省得老跟我抢怀苏。”
苏漓跳了出来,二话不说把那两只妖兽揍得三年下不了床,一扭头,就躲在山谷深处。她本来是想着像小时候一样离家出走的,可是她又怕了,怀苏是不是真的厌了她了,如果这一次,她走了,他却不来找,那她该怎么办啊?
于是她宁可那样龟缩着,不管老龙王怎么求,她就是不肯学神通。过几日,怀苏从天宫回来,老龙王立刻跑上前去告她的状。她蜷着一团,把自己塞进小小的洞穴里,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隐约听到怀苏叹息的声音,将她从洞穴中抱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怀苏温和的笑脸,吓得睡意全无,从他怀中挣脱,一溜烟又把脑袋塞进洞穴里去了,露出一个小屁股瑟瑟发抖地说:“我不学神通!我不走!你不可以赶我走!”
怀苏好笑地扯了扯她的衣摆,拔萝卜似的将她拽了出来,紧紧按在怀里,右手捏着她的下巴,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不许哭!”
苏漓抽抽噎噎地说:“白虎说你不要我了!”
怀苏愣了一下。
苏漓眼眶通红,眼泪扑哧扑哧珍珠似的往下掉。“我学成了神通,封了水神,你就把我赶出淮苏山,不要我了,是不是?”
怀苏温暖的指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却止不住她泪水汹涌。
“不是……”怀苏轻轻叹息,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阿漓别哭,师兄不会不要你,只不过,你长大了,总是要学会神通的,否则以后怎么在这乱世中立身?”
“我一辈子呆在淮苏山不出去。”苏漓紧紧揪着怀苏的衣襟说。
“你待不住的。”怀苏温柔地撩起她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没有哪一只龙,会甘心一辈子困在一座山上。”
苏漓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肩窝,带着重重的鼻音说:“阿漓甘心的,只要山上有师兄,阿漓就待一辈子!”
怀苏身子微微一震,低下头,静静凝视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半晌,苦笑了一下。
“你还小,所以会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不待苏漓反驳,他又说,“可是即便你愿意一辈子不离开,我却未必能陪你那么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苏漓慌了。“你为什么不在了,你不是说不会不要阿漓吗?”
“因为,神也有天人五衰,也会老去的。”怀苏的指尖描绘着她尚显稚嫩青涩的眉眼,“祖神也会寂灭,更何况是我呢?我比阿漓大了几万岁,总有一天,我也会衰老,不再拥有保护你的能力,也许那个时候,我还需要阿漓来保护我呢,就算是为了我,阿漓愿不愿意学神通?”
“愿意愿意!”苏漓用力地点头,“我也想保护师兄,可是,可是……”苏漓鼻子一酸,眼眶又湿润了,“师兄,可不可以不要衰老,你等等阿漓,我们一起变老。”
怀苏轻声一笑,捏了下她通红的鼻尖,眼中仿佛有波光潋滟,让她看得一时失神。
他说:“好,我和阿漓一起老。”
苏漓又后悔了,怀苏那么好看的人,才不可以老呢!
苏漓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容隽看着她梦中唇畔那抹笑意,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被苏漓心心念念着的人,是谁?
他想问,却又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任由那股挥之不去的酸涩在心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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