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得凄凉,一如辰星即将前往的目的地,人烟愈加稀少的同时,也不知是不是天色将晚,仿佛连空气都开始泛起了阵阵凉意。
辰星看着不远处出现的一座不能称之为山,只能称之为坡的一个地平线上的凸起,想着这应该便是宜山了。
远观之只觉得是一座土坡,近瞧着,却觉得这宜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许是因着埋着的尸骨的原因,四周竟是郁郁葱葱。
“若是寻常之人,怕是连接近都不要接近这里的。”谢子逸瞧着辰星淡淡然的样子走在宜山前,禁不住很想知道辰星的思想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是啊,听这宜山的名字就知道了,一座土坡非要盖上山的大称谓,又取之宜字,可见人们有多希望这个地方美好些,可以不像人们心里想的那般可怖。”辰星看着面前的宜山,眼神渐渐开始迷离。
这里埋葬着自己多少故人呢......
“人心总是会自然抗拒着自己觉得可怕的事情,然后在心里将之描画的更为恐怖。”谢子逸颇有感触地说着,转眼看着辰星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好奇。
“你不怕这里吗?”谢子逸只觉得辰星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地方是个埋葬着无数尸骨的乱葬之地,这份完全不是伪装出来的安宁让人怀疑辰星是不是以为这是别的什么地方。
“怕?为什么要怕?”辰星收回了禁不住回忆的拷问而变得迷离的视线,转头认真地问着谢子逸。
“这里埋葬着多少尸骨,多少恩怨,都在这一捧黄土之下。”谢子逸看着微风吹动宜山的青草树叶,吹动着辰星鬓边的发丝,却没在辰星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凌乱。
“一捧黄土,掩尽风流,这是所有人的结局,若我害怕这里,那我要如何面对我自己的终将死亡。”辰星转头看着宜山,缓步走着。
“这里的确是死亡的代名词,你不害怕死亡,也不曾有一丝惧怕脚下这些冤魂尸骨吗?”谢子逸看着此时的辰星,忽而有一种在流星阁初见辰星时的感觉,那么神秘,忍不住想要探究。
“冤魂?且不说他存不存在,就算他存在,他会来夺我的命吗?若真有冤魂夺命,那我被其连累而同样冤死含恨的魂魄又该如何安放?”辰星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总不能,再去找那个冤魂报仇吧......你能想象冤魂之间的争斗吗?”辰星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
“呵呵......”谢子逸听得辰星这一句话,笑得完全不能自已。很难想象辰星站在这种地方,竟能说出这么让人捧腹的话,如此怪异的思维,实在让人惊讶。
“方才还在谈着惧怕和冤魂的人,笑成这样合适吗?”辰星瞧着谢子逸这般开怀的样子,一边责备着,一边也忍不住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扬起了嘴角。
“不笑了,对死者不尊。”谢子逸呼了口气,收敛了笑意,但是心里却再没了之前初到这个地方时的压抑。想着辰星的确是个神奇的女子,和辰星一起站在这种地方,竟也能有着放松的心情。
“你尊不尊,他们才不会介意,介意的都是生者。”辰星说着,继续往前缓步走着。
谢子逸跟着辰星走着,渐渐地发现辰星不仅不排斥这个地方,甚至要比在其他地方的时候更加放松和怡然。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辰星看着谢子逸满是疑问却不相问的神情,主动问道。
“有些好奇而已。”谢子逸如实回答。
“虽然很奇怪,但是我的确喜欢这里,自小便如此。墓地,是世上最安宁的地方。”辰星停下了脚步,放空着自己的视线。
“只是为了安宁?”谢子逸站在辰星的身旁,继而问道。
“这里的人抛却了生前的七情六欲,丢弃了世俗的恩恩怨怨。他们很安静,不像活着的人们那样,他们会安静地听你讲想讲的所有事,不会打扰你,他们也不会在意你犯的过错而去责备你,不会因着你的无能而产生鄙夷,也不会因着你做了什么事情去批判你,也不会因着你不想做什么事情而强迫你,更不会主动处心积虑地想要伤害你。”辰星放松着心境,将自己心里古怪的想法都一一告诉了谢子逸。
“而且,他们不会让你觉得孤独。”辰星接着说道,但是说完,却有些害怕自己说出这些话之后,谢子逸从此会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一个思想诡异的病人。
辰星转身瞧着谢子逸,谢子逸的脸上带着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神色,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很难看透。
“听你这么说,好像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谢子逸凝神思考了一会,赞同地点了点头。尽量掩去着自己听见辰星这一段话时,忍不住翻涌而起的悲悯,心里有多苦,才会想到这些。
辰星沉默了一会,看了看天色。
“我是开玩笑的。”辰星笑着轻声说道,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有些东西说出了口,来不及后悔,便都归于了玩笑。
谢子逸无奈地笑了笑,跟上了辰星。
辰星一直走到宜山最高处,因着只是一个土坡,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只是夜幕却已经在悄然中低垂。
“你说这算不算一种讽刺,到头来,我厌恶的人和我在乎的人都在这里。”辰星环顾着四周,好像哪里都是一样。
“生死从来无关人的喜恶,死亡是上苍给予的最公平的东西。”谢子逸站在辰星的右侧,尽量挡着夜间带着寒意的凉风。
“我想见见赵柯。”辰星忽而说道。
“这里的故人都见完了吗?”谢子逸打破着沉闷的氛围,言语轻松地问着。
“他们不肯见我,许是沉湎于安逸了。”辰星转身,言语同样轻松地回答着。
“他们沉湎不沉湎于安逸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那份安逸。”谢子逸虽然不清楚辰星为何要做这些事,但是无论是谁,只要对过去种种有所割舍不下便一定是因着心中的不平静。
“齐良死在了大牢之内,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个我并不认识的死囚。裴琦被部下背叛,夺去了性命还被悬挂于城墙。我亲眼目睹着七曜被虐杀在宣政殿前,琳琅自戕,我帮着清浅逃出了皇城,她却还是惨死林河边,而弄玉也在牢狱中自尽……”辰星看着宜山的四周,谁也不知道哪里埋葬着谁,但他们却的的确确都在这里,连带着自己的过去都埋葬在了这里。
谢子逸听着辰星的话,一时间哑口无言,当这些事一股脑都说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这段过去远比想象中悲哀的多。
“我以为他们是我头痛欲裂的原因,我以为他们是我梦魇的根源,但是直到我站在这里,我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因着他们,他们早已作古,不肯放过我的只是我自己。”辰星眼中觉得有些酸涩,在自己脑海里挣扎痛苦的他们其实在这里安宁无比,就如同自己曾经知道的那样,逝者已逝,痛苦都留给了活着的人,而这份痛苦的来源,都是自己的心魔。
辰星说完,没再有半点犹豫,提步不带一丝流连地往回走去。
天色已然昏暗,空旷的城郊惟有天边星辰点点和忽明忽暗的月华浮现,以及在月光下奔驰的马车。
和宜山戚戚的掩埋完全不同的是赵柯的陵墓,赵柯牺牲于战争,那时还是太平盛世,国力强大,又有一位侯爵的父亲,赵柯的陵墓从选址到建造都精细无比。
但是让辰星惊讶的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赵柯的陵墓露于地表的部分,却荒凉无比,杂草丛生。
“赵氏一族早已失势,这里自也没有人再看守。”谢子逸瞧着这一场景,内心也满是触动。
“谷莀当权的时候,自是留不得这些人的。”辰星走上前,蹲下清理着碑前横生的乱草。
“好在他不用受那些流放之苦。”谢子逸叹息着上前,轻拍着石碑上的尘土。赵氏一族连同着许多旧部的权贵,被贬流放的数不胜数,赵氏全族几乎都身亡于艰难的流放之路中。
“对过去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我不能假设他若活着,你也不能假设他若活着便必然会遭这流放之苦。”辰星摇了摇头,说着站起身来。
赵柯本应该是一位不输其父的大将,但是无奈争斗祸及,年少殒命,哪怕谢子逸是安慰自己赵柯的早逝说不定是一件可以避开之后苦难的好事,自己也情愿相信赵柯若活着,定有办法自保自救,甚至有改变格局的能力。
“但也正是因着这过去的不可逆,才会有你现在眉眼间深沉的悔意,只是我不明白,你在后悔什么?”谢子逸对于辰星和赵柯之间的事虽然了解的并不多,但是辰星这般执着必然是有着原因的。
“后悔是每个人的常态,人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于仍有欠缺的作品,后悔于一再虚度的光阴,后悔于不假思索的言论......”辰星对于赵柯,自知道赵柯忽而离世的消息之后,每每想起这个名字,自己心里便如同绑定了愧疚这种情绪。
“然而可笑的是,对此大多数人们的解决方案永远都是埋怨过去,寄希望于未来,然后继续毫无改变地活下去。”谢子逸接着辰星的话,直言着结果。
“你说的没错,我也的确是在埋怨过去,但是却没有可以寄予希望的未来。无论我如何改变,多想道歉,赵柯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辰星就如同自己所说的那样,后悔于自己不假思索的言论,后悔于一时意气。
“道歉?”谢子逸有些难以理解。
“我跟赵柯最后一次说话,是因着一份误会,他的误会,我的意气,导致了我和他说的最后一番话,是断义之言。”辰星从没有想过,自己偶尔的意气之言,会是自己和赵柯的最后之言。
谢子逸闻言,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必然也会是一生的后悔。
“赵柯虽然有时候冲动了些,但是他的性子就是那样,等急躁的劲过去了,就不会再记得那些冲动之言了,你放心,赵柯他不会计较的。”谢子逸安慰道。
“断义之言,怎能不计较,就算赵柯真的不会在意,但是我的在意要如何化解?这份无解的悔意要如何安放?不管我之后如何收敛自己的意气直言,都收不回那番话。”辰星自视自己这一生,唯独对赵柯,是由着自己的情绪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回,便成了自己携带一生的后悔。
“人这一生本就需要背负很多东西,以前会有,现在会有,以后还会有。”谢子逸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到底是说给辰星听的还是自己听的,左不过都是一样的话,一样的道理。
“这便是,我想与你一起来的原因了。”辰星转头看着谢子逸,带着几分感激之色。谢子逸能够明白自己的话,明白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想法。
“彼此彼此。”谢子逸心里其实对于辰星的话感触更深一些,这个本该是闺中女子不谙世事的年纪,辰星却已经有着只属于自己的思想了,而这份思想如此难能稀罕和可贵。
月华乍现,昏暗的夜晚显得光亮了些,辰星看着赵柯的石碑,扬起了自己一贯温婉的笑意。
“抱歉。”辰星对着记忆中那个赵柯轻声说道。
谢子逸欣慰地笑了笑,遮月之云终究会散去,辰星的心结也都会一一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