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星月无光,震天价的嘶喊悲呼声中,唯有一个人显得出奇突兀。
她穿着黑色长袍,黑色斗篷,安静地伫立在血泊中央,露在银质面具外的半张面孔冷漠非常,卷曲的长发映着血光。
“启禀阁主,萧琮欲从南面突围,忽然间狂性大发,似乎走火入魔,已经昏厥过去。”
苏枕河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铁戒,问道,“随行的还有哪些人,”
“冷寂云、凤江临、萧琮身边三名下属,以及朗月楼几名主事。”那人禀报完毕,又加上一句,“还带着符青,不知是死是活。”
“放她们走,派人暗中跟随。将各门派的掌门和掌事弟子统统杀了,剩下的随意处置。”
“是。”血阁人领命而去,苏枕河沉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萧琮被萧四背着往朗月楼疾奔,她好似进入一个古怪的梦境,从头顶到脚底无一处不冰冷,但胸口上像压着滚烫的火炉,热气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
直到被这股热气烤得受不了,她难受得辗转翻腾,最后发出一声低吼,猛然睁开双眼,才发现此处已不是落雁岗,而是朗月楼中她曾居住的那间卧房。
“醒了!”萧四等人大喜,齐齐松了口气,“好险只是真气走岔,少主放心,冷公子和凤江临都无恙,正在隔壁房间为符楼主疗伤。”
萧琮闻言目光一亮:“她活着?”虽然撑着一口气力硬背符青突围,但她毕竟在内力枯竭之际,强行以聚气诀激发出三倍内功,那对谁都是极其凶险的行为,何况是身受重伤之人。
三家将相互望了望,神色有些犹豫,最终由萧二开口道:“还活着,可也只剩下半口气了,凤江临和冷公子轮流为她输送内力吊命……”
她话没说完,但萧琮心里非常明白。
如果不能激发符青自身的功力在体内运转,单靠外力也仅仅是吊住最后这口气,一旦停止供给,不仅人救不活,那两人输入的内功也等于是白费了。
一个人的内力再浑厚,总会有耗尽的时候,这对符青来说,只是早晚的事。
萧四不忍见她失望的模样,劝慰道:“冷公子已向燕谷药师门飞鸽传书,左右先撑过这几天,他们的内力若是不够用,再算上我们三个,还怕吊不住这条命吗?”
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忙掏出冷寂云之前送来的册子交给萧琮。
萧琮看了那封皮一眼,才想到眼下首要之事便是练熟这书中所写的武功,击败血阁杀手,才好解落雁岗之围。
她刚刚醒来时就已检查自身,发现竟不知不觉突破了药师门心法第七重大关,之前险些走火入魔,想必也是在破关之际未能静心疏导内息所致。
欣喜之余,萧琮当即翻开秘籍前前后后记诵三遍,盘膝而坐,按书中记载之法练习起来。
这门武功一来需要以极强大的内力催动,二来这些招式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却暗含玄机,寻常人不花上三五年时间绝难掌握。
萧琮刚刚得到林琦和符青身上的功力,内功深厚自不必说。
而药师门心法第七层的神奇之处,便是能在短时间内领悟其他门派的武功,故而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来修炼此功。
萧琮一面默念口诀,一面伸指连点,内劲源源不断送到指尖,竟然全无滞涩。
萧二早已被唤去符青房中帮手,屋内就只留下萧四萧五两人护法。
她们守了近一个时辰,只看到萧琮脸上忽而蒸出红晕,忽而又泛青光,生怕她真要走火入魔,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她此刻正是内力顺畅,气海中温暖舒泰的时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萧琮终于睁开眼来。
得知她大功已成,萧四萧五心头的大石才算落地。
三人一并去到前厅,忽见一个人影匆匆闪出门外,没待看清是谁,又一人紧跟着追了出来,竟是萧二。
她右手捂着后脑,指缝里鲜血直淌,见到萧琮几人更激动起来,指着屋外远去的人影道:“方才符楼主有一时清醒,便要将楼主之位传予少主,我依她吩咐到密室中取得掌门铁令,谁知被人背后偷袭,硬抢去了。”
萧五望着那背影道:“是三楼主。”
话音未落,只见另外两名副楼主各率几十号弟子追来,气狠狠道:“那厮带人往落雁岗救援去了,她手上有掌门令牌,若是再让她出风头,楼主之位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错,咱们须得快些赶去!”
萧琮手臂一伸便挡住两人去路,劝道:“血阁杀手的武功并非寻常路数,若倾巢而出,反倒对朗月楼不利,不如由萧某前去一探虚实。”
两人脚下一顿,这才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二楼主打量她半晌,忽然笑道:“我知道了,原来萧大侠也对咱们朗月楼的掌门铁令有兴趣。”
萧琮闻言一愣,方才明白过来此言何意,不由得怒火上冲,却听四楼主道:“咱们不必理会她,可别误了大事。”
二楼主经她这一提醒,也记起此行的目的来,果然不再和萧琮多说,带领众弟人便朝落雁岗快步赶去。
萧四气道:“这两人太过目中无人了,绝不能教朗月楼落在她们手里。”
萧二萧五一齐点头称是,她们虽然久不在朗月楼中,但毕竟曾为这楼子出生入死,不忍见它毁于一夕。
相较之下,萧琮倒不甚在意做不做这个楼主,只是方才练功耽误了许多时候,各派江湖朋友的安危着实令她挂心:“你们三个便留在楼中,若再有人擅自外出,一律阻拦下来,我去去就回。”
萧四等人知道以她们的武功不但不能击败血阁杀手,还会令萧琮分心,便没坚持同行,领命前去朗月楼各处出口把守。
待萧琮赶赴落雁岗,场中战况又比她离去时惨烈百倍。各门各派中不乏江湖高手,但面对阵法精奇配合默契的血阁杀手,实难立于不败之地。
混战中,萧琮一眼便看到朗月楼的几位副楼主竟已分成几派,带领手下弟子自相打作一团。
她们见萧琮前来,脑子里都转了几个弯,心道她果然也来抢夺掌门铁令,又寻思着这人武功高强,她们之中无论是谁也力敌不过。
三人动作一停,相互交换了几次眼色,便打定主意先放下私怨,联手赶走萧琮再做计较。
细眉小眼的二楼主清了清喉咙,直截了当道:“萧大侠,你已经不是朗月楼的人,楼主现如今伤势严重,头脑不清,这才会把令牌传了给你,你……”
“你胡说什么?”旁边的三楼主脑筋转得快,急忙打断她,“我刚刚也守在楼主身边,怎么没听到什么要传位给旁人的话,分明是萧二心怀不轨,想趁火打劫强抢令牌,却不知……”说着朝萧琮望去,意有所指道,“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
萧琮见她们到了这个关头,还在为争夺楼主之位同室操戈,直气得脸色铁青。
“瞧萧大侠这样子,莫不是被我们戳中痛处了?”四楼主抱着胳膊在一旁帮腔道,“别以为练了几手功夫就可以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楼主生死难料,但朗月楼还有我们几位副楼主在,就由不得外人在此撒野!”
她将“外人”两字咬得极重,正说进其余两位副楼主心坎里,一齐点头赞同。
四楼主一时得意,拔剑便道:“朗月楼弟子听令,随我击退外敌!”
萧琮拧着眉,心想事已至此,若不先将这几人制服,怕是不能善了了,当即提起一口真气,灌注于双掌之上。
双方眼见便要短兵相接,忽听“噗”地一声响,只见四楼主像具突然失控的牵线木偶一般,保持着扬起长剑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众人一怔,这才看清她胸前透出一寸镰刀样的刀尖,整个身体被刀柄上连缀的铁链牵住,这才没有立刻倒下。
铁链被人抓在手里猛然往回拉扯,刀锋在身体里旋转起来,登时便将她绞成一团血雾,竟是死无全尸。
众人骇得脸孔惨白,齐齐回过头去,见十余名血阁杀手持着同样的兵器,正迅速朝这边厢围拢过来,顿时再没有心思顾得其他,纷纷抽出刀剑欲同对方生死一搏。
她们早已见识过血阁杀手杀人的手段,虽然强撑着不肯示弱,心中却渐渐升起绝望。
萧琮抽出腰间软剑,暗忖终于到了和这班杀手一决胜负的时刻。
只见她手上长剑一震,立时激发出凛然剑气,秘籍上所书功法在脑海中一页页闪现,手脚已自发动作起来,白色的身影化作一条游龙,穿梭在黑衣人连成的幢幢黑影之间。
萧琮掠到一人身前,右手连抖几个剑花封住她前后左右四方退路,紧接着左手两指一并,闪电般戳向那人肩膀、腰腹、双手双脚上十几处穴位,随即化指为掌,猛然朝她胸前一击。
这一连串动作于旁人看来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完成,却见那名血阁杀手突然全身一震,从后背激射出七枚金灿灿的梅花钉。
说也奇怪,体内金钉一除,那人便软绵绵瘫倒下去,真如死了一般。
萧琮见这功法果然奏效,不由心头一喜,手下连点不停,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将这十余人全数制服。
她不愿再同朗月楼众人纠缠,单枪匹马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所到之处便如巨斧开山,利刃破竹,血阁杀手坚不可摧的阵型在她手下成了一戳就散的软豆腐。
“多谢萧大侠救命之恩。”三个黑衣人齐刷刷倒在萧琮脚下,方笑词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她身上已连中七刀,血流如注,脚底一个踉跄,拿判官笔在地上一撑,才没倒下。
玉奚连忙扶住她,也向萧琮道谢,又道:“苏枕河下令屠杀各派掌门,就连位高的弟子也难逃一死,这时候恐怕已死伤得七七八八了。”
萧琮吃了一惊,却听一个声音陡然从背后传来:“哪个是朗月楼楼主,还不出来受死?”这声音好似钢锤敲击钟磬,在众人耳边嗡嗡回响。
萧琮忙转头看去,见苏枕河不知何时出现在高台之上,朗月楼两位副楼主都被她擒去,像提三岁娃娃一样提在两只手中。
两人被她抓着死穴,大气也不敢喘,争先恐后地答道:“符楼主此刻昏迷不醒,正在楼中养伤。”
她们生怕答慢了惹怒对方,声音却因为语速过快更显得结结巴巴。
苏枕河笑了一声,忽而将双臂抬得更高:“你们好大的胆子,敢用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搪塞本座,真是好得很呐。”
两人惊呼一声,连连叫道:“不不不,怎敢欺瞒阁主。”
苏枕河这才神色缓和了些,吩咐道:“好,你们即刻选出一个楼主让本座杀了,否则就把朗月楼的弟子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朗月楼众人无不骇然失色,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两位副楼主身上,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只等着她们开口。
三楼主一对圆眼转了几转,心中打起算盘。
她前时见到各派中有些身份的门人都被斩杀,被苏枕河抓住之时本以为十死无生,谁知对方行事怪异得紧,就只要杀楼主一个,这样倒容易了,只需随便找人出来替死。
三楼主一抬手便指住对面的二楼主,言道:“她位居朗月楼第二把交椅,符楼主若有什么不测,理应由她继任楼主之位。”
二楼主一听这话,直恨得把舌尖咬出血来,又见苏枕河的目光果然瞟向自己,登时也顾不得细想,急道:“你休得胡说八道,历来掌门铁令在谁手中,谁才有资格做朗月楼主!”
三楼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右手,不由得脸色大变。方才费尽心机才取得的漆黑令牌,此刻好像变作一块烫手山芋,教她拿也拿不住,一抖手就远远扔了出去。
铁令好巧不巧砸到一名年轻弟子身上,她惊叫一声,像是被开水泼到一般,忙得跳开一步。
其余人也都怀着同样的心思,谁都不愿意当这个便宜楼主,可偏偏苏枕河要她们选出个人来,一时间你推我搡,争论不休,最后干脆动起手。
混乱中谁也顾不得扔在地上的那块废铁,几十只脚在上面踩过,不消片刻就沾满褐黄色的淤泥,半边陷进土里。
“哈哈哈哈,不错,好看。”苏枕河眼望着她们,仰头笑个不停,拍着手掌道,“你们逗得本座甚是开心,再卖力些,说不准就舍不得杀你们了。不如跟本座回龙棠山去,每日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只需时常唱些大戏来解解闷。”
她这样一说,正挨挨挤挤的朗月楼弟子就像突然被人使了定身术,都停了下来。她们低垂着头,有的咬住牙关,有的握紧双拳,心里觉得屈辱至极,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恨自己武功低微,不是苏枕河这贼人的对手。
“你们都是新近入楼的弟子,还没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战吧?”一双黑靴忽然映入眼帘,一步一步踏过鲜血尸骸,走到她们面前,“我记得有一次,三个门派联手截杀血阁人,咱们朗月楼是先锋,最先面对血阁的刀尖。那时敌人占据着易守难攻的险峰,我们明知是死,还是要一个接一个往上冲,尸体被扔下万丈深渊,整条江水都被人血染红。”
众人不自觉沉默下来,听她继续讲下去。
“为了给后面的主力队伍铺平道路,朗月楼派出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我们也不想死啊,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朗月楼的人,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低头,也不可以后退。”萧琮眼望着苏枕河所在的方向,双眼中燃烧恨意,“朗月楼不是为了享受荣耀而存在。义之所至,虽死必往,这才是朗月楼三个字代表的意义。”
听到这番话,很多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她们只知道一旦成为朗月楼的弟子,在江湖上人人都要礼让三分,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们,曾有成千上万侠义之士用血肉之躯筑起朗月楼的基石。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士为知己者死,但是这两个胆小如鼠的人值得我们肝脑涂地吗?”她抬手指着已经面无人色的两位副楼主,发泄似的大喊,“身在高位的人只懂得发号施令,让我们冲在前面挡刀挡剑,就算我们全都死了,她们也不会眨一眨眼!”
这声音极响亮,直喊进一众门人心底里,人群顿时喧闹起来,几百名朗月楼弟子脸上都露出悲愤之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让狗屁道义去见鬼吧!”
“没错,这个楼主谁爱当谁当,傻子才嫌命长!”
跟随着那样的上位者,她们不得不选择为自己考虑,以免下一刻就被推到前面做挡箭牌。
听着一句句激愤的话语,萧琮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弯下腰,从污泥里拾起掌门铁令。
众人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中露出惊疑,却渐渐安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她扯下一块衣襟,仔细将令牌擦拭干净,握在了手中。
“你……”刚刚那个大声喊话的弟子突然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琮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意,拍拍她的肩膀,露出笑容:“放心吧,除非我萧琮先死了,否则就算是苏枕河,也动不了你们一分一毫。”
那弟子仍呆愣愣地看着她,萧琮却已转头望向苏枕河:“你要找朗月楼楼主是吗?”
苏枕河微微挑了下眉,算作回答。
萧琮点点头,目光从四周紧盯着她的朗月楼众弟子身上一一扫过,随即抬高手臂,将掌门铁令在众人面前高高擎起:“我是。”
所有人目瞪口呆,沉默无声。
苏枕河笑了,一扬手便将两个副楼主扔在地上,道:“看来今天,又是你我之间的一战。你的武功似乎更强了,连血阁杀手都能制服,苏因罗没有让我失望。”
萧琮皱眉道:“什么意思?”
苏枕河不置可否,回手拔出长刀。
上一次在龙棠山上即便以一敌二,她也是在三十招之后才使出兵器,今天却不能再轻敌了。
萧琮神色冷肃,紧了紧握剑的手指,正待蓄力出招,却听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恭祝楼主旗开得胜,属下愿与楼主生死同在!”
萧琮心中一颤,回头只见方才那名朗月楼弟子正双膝跪在泥水中,额头触地。
紧接着,又有几人跪拜下去,嘴里发出同样的高喊。
“愿与楼主生死同在!”“愿与楼主生死同在!”
朗月楼门人一排接一排跪倒,望向萧琮的目光热烈真挚,呼喊声振聋发聩,久久回荡在落雁岗上空。
萧琮见此情景,忍不住心口一热,胸中豪气万千:“好,待我打败了苏枕河,咱们姐妹共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听人说写打戏和练功戏会让读者觉得很水,顿时膝盖中枪~
大家有觉得我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么,总觉得武侠文不打不敬业嘛QvQ
其实这几章也写得我好紧绷,都不能松口气似的~
下一章除了开头打一会儿,大部分都是文戏了,小冷也会一直在(⊙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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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可持续发展,以后尽量3000字一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