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茗不料他还记得自己,怔了片刻,然后哭笑不得回答:“殿下,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啊。”
“你怎么被人送来的难道不知道?”少年……大晏国的太子殿下,百里景虽皱着眉头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她,“她们把你敲晕了?”
“呃……那倒不至于。”卫茗不习惯他的阴影拢上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至少,奴婢这点姿色,还不至于让各位姑姑们下如此狠手。”
“也是。”百里景虽十分理所当然地同意她的观点。
“……”卫茗气结。
“……”百里景虽故意望天,不动声色。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卫茗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努力想要从太子殿下那张面瘫的脸上分辨出自己接下来是会被吃还是被轰出去。一时觉察不出,只好咳了两声,干笑着找开场白:“殿下,此情此景,奴婢是否该说一句——‘好久不见’呢?”
“的确好久不见。”百里景虽顺势走到床沿上,悠悠道,“差不多……三年零……三个月吧?”
卫茗连忙拍马屁:“殿下记性真好!”其实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即便百里景虽说错了,她也一力应是。
“不,”百里景虽明显看了她一眼,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分咬牙的僵笑,“实在是你印象深刻。”
“……”似乎找错开场白了,这走势不妙啊!
百里景虽见她沉默,冷哼了声,“当年抱我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我身上擦的情景,化成灰也难忘。想不到三年过去了,你倒是变了,知道见好就收了。”
卫茗脸一垮,悲愤道:“殿下,黑历史什么的……求别再戳奴婢幼小脆弱的心灵了好么……您要相信,如果现在奴婢腾得出手,一定也会抱大腿求收留的。”这当然是戏言,想来百里景虽最厌恶的就是趋炎附势之人,她也不妨在这会儿充分焕发她攀龙附凤的光芒,以求他老人家能一怒之下把她轰走。
“哦,你腾不出手啊。”却不想百里景虽一扭身,理所当然来掀她被子,“需要我帮忙吗?”
“……殿下别!”卫茗大声喝止他,情急之下大吼:“奴婢刚刚放了一记闷屁!就让它无声无息融合在奴婢的被窝中就好,千万不能污了殿下的鼻子!”
百里景虽手一僵,眼角抽了抽,果然没有继续动作,“卫茗,你在净房待这么几年,东西倒没白学。”这等污秽之事,也能眼也不眨说出口。
“承蒙殿下夸赞。”见他不再掀自己的被子,卫茗着实松了口气,“如殿下所见,奴婢整天在夜壶的熏陶下,浑身上下受异味的洗礼,早就是个粗俗的人,入不得殿下的眼。”
“卫茗,你三句不离贬低自己,无非想让我把你轰出去不是?”百里景虽倒是十分通透。
“殿下英明!”卫茗连忙附和,“还烦请殿下高抬贵足,踢奴婢滚出殿外,越远越好,也好耳根清净。”
百里景虽几不可捕捉地颦眉,瞬间又恢复了无表情,“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卫茗大喊冤枉:“殿下,您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过目不忘天资非凡……奴婢哪敢不待见您。”
“那是为何?”百里景虽硬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呃……”卫茗哭笑不得,“殿下就不能像对待前面几位姐姐那样,想也不想就踢出去么?”
“我认识你,自然想多问几句。”百里镜息说得一脸平常。
“奴婢受宠若惊!”惊如惊弓之鸟!
“那是为什么?”百里景虽没有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探讨。
“唔……”卫茗迟疑片刻,终于坦白:“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奴婢曾经对殿下吐露过,愿望是二十三岁出宫嫁人。”
“有印象……”他当时年幼,一语过耳,并未留心,这会儿再听,倒品出不同的滋味来,“你……有想嫁的人?”
“那倒没有。”
百里景虽莫名其妙舒了口气,又问道:“不想留宫里?”
“殿下想听实话?”
百里景虽知道她顾忌什么,走到窗边看了一眼,低声道:“没有外人,你直说。”
卫茗瞥了一眼他这尊立在屋内的“外人”,叹了口气,只好道:“留宫里,当宫女只能被欺压,当主子……却还是被欺压。”
“那倒是。”百里景虽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您瞧啊,宫里虽说主子不少,可这也是有等级的。御女欺负采女,宝林欺负御女,才人欺负宝林……这么一层层上去,就算做了宠妃,也还是有皇后娘娘压着……咳,当然,这也不是通用的,皇后娘娘是好人。”眼前少年的生母,先皇后过世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皇后。
“那直接当皇后不就好了。”百里景虽扔给她一个答案。
卫茗错愕反问:“撇开这一点的不切实际,您愿意奴婢去当您的后娘?”
“……”百里景虽明显瞪了她一眼。
“还是说……您愿意娶我?”卫茗缩缩脖子,自己都觉着想法太玄幻。
“不愿意。”百里景虽毫不犹豫拒绝。
“那不就得了。”卫茗丝毫没有意外,想摊手,奈何手被被子禁锢着,只好作罢,“况且,就算是做了皇后娘娘,也要顾忌这儿顾忌那儿,贤良淑德地把别的女人送到自己夫君面前,权衡利弊,均衡各股势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多累。”入宫六年,她算是把宫中是非看透了。
“所以我把你踢出去,是成全你?”百里景虽给她这一席话做了总结。
“殿下英明远见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卫茗只差没感激涕零了。
“那你投吧。”说着,百里景虽像擀面一般,把她连人带被子拨到地上,重重一摔!
卫茗摔了个狗啃泥,好在被子护体,也没摔疼,倒是把动静弄得十分响亮。
紧接着,便听百里景虽不耐烦地朝外面大吼:“什么货色都往这里送是不是!真当我好欺?净房的也敢送来!”
外头守夜的人起先一直没听到大动静,正欢喜,哪知过了这许久的许久……久到应该可以成事的时间之后,太子殿下却忽然咆哮了,叫人连人带被子滚出去。
百里景虽吼完,回头瞥了眼地上摔得可怜兮兮的卫茗,低声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吼到这种程度,想必今后此人也不会再往他这里送了。一并的,他也斩断了把人往他父皇那里送的可能性。
毕竟,被儿子轰出来的女人,老子怎可能捡回去?
“多谢。”
“不谢。”百里景虽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只问道:“你的手……还会疼么?”
卫茗一愣,藏在被窝里已经麻木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一转眼,东宫下人们便已麻利地破门而入,来替太子殿下清理不要的垃圾。
她在众人讽刺的眼神中灿然一笑,“殿下,现在是春天了。”
冬天受伤的手,春天便不会再痛了,直到下一个冬天来临为止。
一年……又一年,她都熬过来了。
太监们将她抬起,准备原样送回去,却听太子殿下凉凉地开口问:“恨我吗?”
太子殿下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却挑起了在场众人的好奇心,齐刷刷的眼神瞪向卫茗,逼问着她,威胁着她。
卫茗默默吞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这么多人的眼神虐杀下,她真的不敢啊。
她还想见明天的太阳啊。
但也因为他俩这一问一答,使得卫茗这一轰,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宫人都是八卦的。
传着传着,便变味了——
传言,净房的宫女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乔装混进瑶华宫,成了太子殿下床上的侍寝美人。哪知人家太子殿下慧眼识人,压根不待见她,转身轰人,于是此宫女恬不知耻地说了句“殿下,现在是春天了”,暗示太子殿下该发情了云云,哪知殿下不领情,冷艳高贵地问了此宫女一句“恨我么?”,使得这个事件多了一抹纯情男遭骗识破对方真身后苦苦追问的悲□□彩。
然后,这个被众人唾弃的女子,在那一夜之后又滚回了净房。
郭品瑶看着自家好友面不改色刷着那一堆夜壶,这会儿倒也不觉着臭了,凑上前愧疚道:“小茶……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卫茗失笑,“或许我就该属于这里。”
“可若不是我莽撞……”也不会导致她成为众人笑柄,彻底失去了往上爬的机会。
“你别这么想就好。”卫茗反过来安慰她,“反正我就当被人伺候了回,至少好好洗了回澡,洗得香喷喷的,舒舒服服躺了回软床,何乐不为?”
“你当真这么想?”郭品瑶在她身边坐下,拖着腮看她刷夜壶,“那你以后怎么办?刷夜壶刷到出宫?”
“何尝不好?”卫茗笑,“从前的志向是让宫里所有人都喝到我泡的茶,现在的伟大理想是把宫里所有人的夜壶都刷一次。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其本质似乎也是差不多的。”
郭品瑶用鼻子冷哼,“接下来五年的青春,都跟夜壶作伴……嗯,是很伟大。”
卫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也不在这个话题上逗留,转而道:“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次我被这般轰出来,淑妃娘娘脸上也十分过不去,你别为了我得罪了她。”如果这次举荐她的人不是太子的姨娘,兴许这事也就不会这般平静地过去了。
“好啦,我知道了。”郭品瑶站起身,捧住她冰凉的脸颊搓了搓,“你好好保重自己,这两天回凉,如果衣物不够厚就来瑶华宫告诉我一声。”
“嗯。”友不在多,贴心就好。
郭品瑶前脚一走,卫茗便收起刷子。好友在的时候,她极力地忍耐,不忍让好友担心。她一走,卫茗便再也忍不住,洗了手放在嘴边呵气,却仍旧止不住肿胀的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
今年的三月,特别的寒冷,仿佛冬天还未离去。
十指连心,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漫上来,卫茗苦笑,自己明明是个丫鬟命,偏偏摊上了具娇贵的小姐身子,受不得冻。三年前落下的病根,已成了她每年冬天必须承受的苦难。
如果这会儿百里景虽站在她面前,再问她一次是否恨他,她一定会大义凛然地点头,然后……
卫茗咬牙,暗笑自己神志不清,当真是疼得不怕死了,连顶撞太子这样的事也敢想。一抬头,疼得有些虚脱的身子竟然有几分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然而,在倒下的前一刻,眼前竟然恍惚闪过了百里景虽那个混蛋惊慌失措的脸。
痛昏前,卫茗忽的释然一笑,“看来,我果然很恨你……”
恨到,会在最脆弱的时候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