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茹衾屋里出来的时候,日头正高。云伴鲜仰起脑袋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却只感觉自己忽然就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
她问了,事无巨细地问了,可她那同父异母的三妹,除了花生以外,不对任何东西过敏——那些她能想到的花粉也好,香气也罢,都不曾对其造成任何的威胁。
那么,这一次的事故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几粒小小的花生?也就是说,是她太敏感了,以为是怀安公主设计意欲诬陷,但实际上,分明就是她自个儿时运不济,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是夜,云伴鲜坐在房里,嘴里嚼着花生,眼睛瞧着烛火。沈复见她机械地重复着伸手拿取和往嘴里塞的动作,两只眼却全然未去留意碗碟里越来越少的花生粒,便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默不作声地跑去坐到了她的身前。
孰料他都如此了,他的娘子居然还是毫无反应,兀自拿起一粒又一粒花生放入口中,这让沈复哭笑不得之余,还真担心她是不是跟花生米较上劲了。
须臾,他垂眸注目于小碟子里仅剩的三粒花生,冷不得伸出一条胳膊,一把将它们都“抢”了去。
许是思考问题太过入神,云伴鲜没留意到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却只在右手摸来摸去再也摸不到花生粒的那一刻,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她略显涣散的目光忽而有了焦点,并将之迅速转移到了男子的脸上。
电光石火,她看见沈复正从容不迫地嚼着什么东西,还面不改色地搓了搓三根手指,像是要把指上沾染的碎屑给弄干净。
“干吗抢我的花生?”
“……”
她质问得好有气势,他竟无言以对。
无语了片刻,沈复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说:“你吃得太多了。”
这回,换云伴鲜瞬间语塞了。
她本就是故意逗他玩玩而已,谁料想,他还正儿八经地搭理她了。
“在想什么?”所幸沈复终究不是个无聊的人,玩笑开过之后,他便话锋一转,一脸正色地谈及了正事。
“在想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云伴鲜也是个有分寸的,对方一问,她就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转而一本正经地给出回应。
“怎么说?”
“小丫头说她没什么其他过敏的东西,可是我又觉得,昨日她吃下的花生分量不足,发病的症状也不似从前,那按理说,应该不是同一种食物或者物品造成的。”
“所以,倘若这个‘按理说’不成立,那这一次的事情,就是你的无心之失,而非有人构陷?”
“确实,但关键是,现在我也说不准到底是巧合还是陷阱了。”
眼瞅着女子秀眉一敛、心有不甘,沈复只得轻笑着摇了摇头。
“想不通就别想了,何必呢。”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日子还长着呢。”
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短短一语,令原本还看着别处的女子倏尔眸光一转。
四目相对,她盯着沈复深邃的瞳仁瞧了一会儿,直至倒映在其眼中的烛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刮得东倒西歪,才蓦地收回了她的视线。
“明天我让人收拾出一间书房给你。”
不期而至的话题转换令沈复不由一愣,他目视云伴鲜神色淡淡地站起身来迈向里屋,自是不解地跟着起身,问她缘何突然想到了这个事。
“你妨碍我思考人生了。”
啊?这什么跟什么?一定要说的话,明明是她“吭哧吭哧”嚼花生的声音影响了他温习功课吧?
如此一思,沈复倒是冷不丁想到了什么。
该不会……其实是她生怕自己打扰了他?
这样一想,男子的心情倒是明媚了几分。奈何他还没开口有所表示,女子就自顾自地跑去床上睡觉了。
那之后,云伴鲜再也没同沈复提起花生的事,只在江茹衾的身子恢复了些许后,如约替她做了许多好吃的,重新博得了小丫头的青睐。怀安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虽是颇觉不快,面上却也不能流露半分。她对自己说,反正她们都是低贱之人生下的孩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小丫头不听她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年将不惑的妇人没有想到,云伴鲜非但用一身厨艺征服了江茹衾的胃,还隔三差五地下厨替他们一家子做菜。尽管每次只有一两道菜,但有句话说得好啊,物以稀为贵——她的手艺,很快就把自家老爷和儿子的口腹之欲都给吊了起来。
怀安公主恨得暗自咬牙,却也奈何不了在人前始终待她客客气气的年轻女子。碍于江河海“一家人要以和为贵”的宗旨,她和女儿江茹宁甚至不能不偶尔吃上几口那贱丫头做的食物,日子久了,连她们母女俩的嘴都快要被云伴鲜给惯坏了。
怀安公主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左思右想,竟把主意打到了沈复的头上。
是了,凭借她老辣的看人眼光以及身为女子的直觉,观察了一段时日的她业已可以断定,这夫妻俩虽皆是贱人贱生,可谓门当户对,却并不似他们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恩爱——沈复总是很尊重云伴鲜的意愿,从不对她做出亲昵、逾越的举动,而云伴鲜虽然常对沈复笑脸相迎,却始终下意识地回避着两人的肢体接触。
也是,一个被硬塞过来的乞丐相公,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婆家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破烂背景,她又岂能当真看得上眼?无非是觉得这个男人好拿捏,故而才勉为其难地把他留在身边使唤罢了。
而对于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来说,一辈子最耻辱的事,怕就是被自己的女人看不起了。
是以,只要她许他高官厚禄、香车美人,还怕他不倒戈相向,助她除去那眼中之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