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孙玉珍留了个心眼，跟房东约好，年后再签约，过年期间，她花工夫和苏永福长聊了一次，给苏永福留了最后一次机会，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开窍。
苏永福一听，让自己去找大哥要回这些年的工资和分红，当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已经答应大哥把钱借给他了，他要在城里给远信买房子。城里的房价好高了，还差着好几十万呢，过几年再说吧。”
孙玉珍心凉半截，“你打算借钱给他到什么时候？”
苏永福含含糊糊道：“……就、就远信买了房子，在城里工作挣大钱了，就能还我们了……”
孙玉珍静了半晌，突然吼道：“他还？他还得起吗？城里买房子要多少万你知不知道！房价那么高！远信才是个中专生！他有什么本事能挣大钱？他能比我们家远杰出息？他在城里买房子干啥？还不是想找个城里的媳妇！有了钱他会还给你？他不拿去养老婆孩子？你还想他还钱！”
“我……我又没说是远信还，大哥会还给我们的……”苏永福吓了一跳，又狡辩着。
孙玉珍冷笑，“别人都知道给孩子买房子，知道养老婆，你知道什么？”
“你……”苏永福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爆发一样，摔掉了床上的一个枕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干什么？咱妈生我的时候受了多大的苦，差点死掉，后来身体一直不好，这都是我的错，我也给你说过，你为什么还要计较这些事？这是我欠我妈的，你知不知道？”
孙玉珍对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冷静地望着虚张声势的丈夫，嘴角弯起了一个空洞的笑容，“你说得对。”
苏永福以为说服了她，心里很高兴。
结果孙玉珍下一句话却是：“是你欠她的，我不欠。”
“你……什么意思？”苏永福愣住，“你是我的老婆……”
孙玉珍哼了一声。
离婚了就不是了！
……
年三十，苏家依旧团聚在大院里，吴秀娥、苏玉兰和吴月红凑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苏永贵和陈金水也在聊着各村各庄谁家又富了，谁家又做了什么大事；陈娇和陈妮出去串门子；放了假、在城里谈了个女朋友的苏远信终于回家来了，却在屋子里躺着，什么也不干……
苏永福一家挤在厨房里，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腌肉的腌肉、包饺子的包饺子，还有个老实巴交的苏远超跟着忙活。
“远超，去屋里看电视吧，这里有我和你婶就行了。”苏永福说。
苏远超平时不爱说话，人也木讷，憨厚地笑道：“远杰和云华也在这里忙呢。”
孙玉珍闻言，对侄子笑了笑。在苏家，孙玉珍觉得唯一有点人味儿的就是苏远超了，这个敦厚淳朴的侄子大概也如同苏永福的地位一样，总是被全家人忽视、总是被全家人使唤着。
苏云华和苏远杰在一旁摘着菜，一声不吭，他们习惯了。
厢房里，苏远信的声音远远传来，“爸！过两天电脑城打折，我要去买电脑！”
“买啥？”
“电脑！”
“什么脑，能吃吗！”
苏远信气呼呼的说：“电脑！就是计算机！我同学家里都有！现在还可以联网、打游戏、聊天！可方便了！我要买一个安在宿舍里！过年这几天电脑城里打折，便宜得很，才几千块钱！”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上次才给你买了个自行车，现在又要电脑……”苏永贵虽然听着是在骂他，但语气里的宠溺谁都听得出来。
苏远杰忍不住撇了嘴。他是男孩子，对电脑这种东西自然是很感兴趣的。
苏云华偷瞟哥哥，禁不住叹口气，同是一个大家庭里长大，待遇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
苏永福和苏远超根本就不懂那个，叔侄两个只是在专心地切肉。
孙玉珍也看见了儿子脸上的表情，心中一沉。
这个家，真的呆不下去了。
好容易一桌子凉菜热菜大菜汤菜上了桌，这一天照旧是分桌，不过孙玉珍没有像以往一样在小桌上减少几个菜，而是每样都盛了两碗，大桌一份、小桌一份，小桌上差点放不下，看起来倒是比大桌还要丰盛。
见她这样，吴秀娥已经很不满了，唠叨了好几句，要不是因为过年图个喜庆，她恐怕会嚷嚷着让孙玉珍把小桌上的菜撤掉几个。
往年年夜饭，苏家一大家子人倒也挺热闹，先听苏国忠说几句话，然后就是吴秀娥的发言时间，对头一年每个人的情况点评一番，然后又对来年提出很多要求。
这个时候，苏永贵、苏永福两兄弟是必须要抬头认真听着的，苏玉兰和两个女儿，以及最得宠的苏远信，则会偷偷伸筷子夹几道菜先吃着。
以往小桌上的人都会乖乖听话，但今年孙玉珍明显不想这样了。
门外响起了其他家的鞭炮声，在山村里此起彼伏十分热闹，鞭炮声里，吴秀娥一年一度的唠叨开始了。
孙玉珍轻声对女儿说：“云华，吃！叫你哥也动筷子。”
苏云华笑了，“好！”她碰了碰哥哥的手臂，示意他吃菜。
苏永福惊讶了，连忙小声问妻子：“你这是干啥？怎么叫他们吃上了？妈还没说完话呢！”
“你二侄子也在吃，怎么云华和远杰就不能吃？”孙玉珍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动上了筷子。
苏永福瞟了眼大桌上、坐在吴秀娥身边的苏远信，的确夹着个狮子头吃得不亦乐乎。他皱了皱眉，又道：“远信还小……”
“小什么小，难道不比云华大？”苏玉珍压根不理他，“做了一下午菜，饿都饿死了，还不让吃？你不吃是你的事，我们吃。”
“你……”苏永福无奈，又有点尴尬。
吴秀娥本来讲得挺起劲，忽然间觉得堂屋的气氛有些不对头，视线一瞟，发现小桌上的二儿子一家人居然吃得正开心！顿时气急败坏地问：“永福？谁让你们吃了？”
苏永贵扭头望去，诧异得不得了。
苏永福支支吾吾，“我没吃……”
正在这时，偷吃的陈妮将一块卤鸡爪吧嗒一声掉在了大桌上，吓得她小脸变色。
大桌静寂无声，而小桌上的三母子理都没理，照旧吃得欢实。
苏国忠其实也已经吃了起来，抖了抖烟袋，“行了，团年饭不就图个热闹，小孩子饿了，吃就吃吧，大家一起吃吧！”
听了这话，不敢动筷的苏永贵和苏永福舒了一口气。
苏永贵第一个举起酒杯敬二老，“爸、妈，祝你们健康长寿！”
苏永福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大桌边敬酒。他拉了孙玉珍一下，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孙玉珍却抽回自己的手，没搭理。
“快吃。”孙玉珍给自己的儿女夹了鸡腿和肉圆。她分菜的时候就耍了个心眼，将好菜都压在小桌的碗里了。
苏云华心里笑开了花，这样才对嘛！
吃了一会儿，苏云华想到了拍戏过程中的一些趣事，就和母亲、哥哥聊了起来，三母子气氛和谐，吃得开心快乐，扫荡着桌上的美食。
吴秀娥的权威遭到了挑战，心情极是郁闷。见让自己不快的人还吃得那么开心，顿时气结，不由得大声说：“云华！明天去河头村，给李家赔不是去，听见没有？”
“什么？”苏云华没听清。
“我叫你明天去给河头村的村长家里赔不是！你已经说给他们家的大孙子了，过了年找个时间就给你定亲！”吴秀娥道。
一席话说完，桌上各人的面色都不相同。
苏国忠和苏永贵不置可否，吴月红一脸看好戏；苏玉兰一听这事就鲠得慌，悄悄在桌子下面掐了陈娇一把，又及时捂住大女儿的嘴，不许她喊出来。
苏远信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笑嘻嘻地问：“哟，奶奶，我云华妹子说亲了啊？”
苏永福虽然觉得女儿这么早就结亲有点舍不得，但也没说什么，他习惯了让母亲做主。
苏云华自然不可能答应，正要说什么，却听母亲冷冰冰在一旁道：“说什么亲，云华还要上学！”
吴秀娥愣住了，“孙玉珍！你说什么？”
“我说我云华还小，结什么婚？跑别人家受罪去啊？”孙玉珍没好气道。
苏永福急得拉住她，“你闭嘴！”
“你才闭嘴！”孙玉珍推开他，“我告诉你，我女儿的事情，我不同意，谁也不能做主！”
“你敢再说一遍？！”吴秀娥一拍桌子，眉毛倒竖站了起来。
孙玉珍背对着她坐着，就当没听见，给女儿搛了片夹沙肉，“多吃点儿。”
“孙玉珍！你离开苏家几个月，胆子大了啊！”吴秀娥拍着桌子，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我说的话你也敢不听，还跟我对着干！”
眼见矛盾升级，一桌子人都噤声了。
孙玉珍总算放下了筷子，回身道：“我是云华的妈，她的事，我怎么就不能管了？给她说亲的事，又有谁告诉我了？我从来就没同意过。”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苏永福再也没有从前的底气了，只能低声下气地请求着，拉着孙玉珍的胳膊。
孙玉珍甩开他，“我说错了吗？难道我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你放的哪门子屁？”吴秀娥骂道：“李家是河头村的村长，最富贵的一家，云华嫁过去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是往火坑里跳？我自己的孙女，我当然要给她选个好人家！”
“可是云华有更好的前途，为什么要这么早嫁人？”孙玉珍针锋相对，毫不退缩，“她才十五岁，还没成年！”
“这附近十里八乡，哪个姑娘不是十五六岁就定亲了？”吴秀娥质问，“又没说让她马上就嫁过去，等过两年也是可以的！”
孙玉珍说：“云华不愿意！”
吴秀娥道：“管她愿不愿意，哪里轮到她做主？”
“她是我的女儿！我来做主！我说不行！”孙玉珍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婆婆对着干。
苏永福都傻眼了。
苏永贵喝道：“老二！你也不管管你老婆！”
吴月红帮腔：“就是！”
苏玉兰也落井下石，“二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看自己老婆这样对妈说话！”
苏永福习惯性地想吼孙玉珍，却被她憎恶的眼神吓到了，“你……你不要这样。”
孙玉珍哼了一声，“我说错什么了？如今婚姻自由，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婚姻法？我今天就在这儿放下这个话，谁敢强迫我女儿，谁敢伤害我儿子，我就跟他没完！”
“你……”苏永福感觉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了。
苏云华和苏远杰都十分感动，全天下最为儿女着想的就是母亲……当然，也有一些母亲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吴秀娥气得胸口起伏，索性不跟孙玉珍说话了，“永福，你的老婆你自己管着点！我的孙女，我想让她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云华！明天一早就去河头村，听见没有？”
孙玉珍要回击，苏云华已经开了口，声音清脆，“奶奶，我不去。”
“啥？”吴秀娥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苏云华坚定地站了起来，“我妈说的就是我的想法，我不想那么早定亲，我还要读高中、上大学……”
“上个屁！女孩子家家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吴秀娥骂道：“我看你是被你妈给洗脑了？居然敢跟奶奶顶嘴了！”
陈娇和陈妮两个，看见苏云华被训斥，偷偷笑了起来。
苏云华也不恼，笑眯眯道：“奶奶，其实我知道李家本来不是说给我的，是说给陈娇的，对吧。还让陈娇去，不就行了吗？李家那么富贵，就算享福，也轮不到我啊。”
“苏云华，你说什么！”陈娇没想到战火烧到自己身上，站起来指着她。
苏玉兰对这件事其实有些怨念，此时掐着女儿的手臂拉着她坐下，不让她说话，笑着对母亲说；“妈，你看，云华这孩子一点都不识好歹，要不然就让我家陈娇去也行的……”
“屁，李家什么都知道了！陈娇和镇上那个余家儿子的事情，人家早都听说了！”吴秀娥恨铁不成钢，“枉我之前那么卖力地说陈娇的好话，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陈娇脸色青一块白一块，苏玉兰气得不行，死命地掐自己女儿的手臂。陈娇一阵惨叫。
吴秀娥又对着苏云华吼：“再问你一遍，明天去是不去？”
“不去！”
“不去！”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是孙玉珍和苏云华。
“好哇你，孙玉珍，你是不是不想当苏家的媳妇了？”吴秀娥大发雷霆。
吴月红噗一声差点没笑出来，她以为孙玉珍会被这句话吓到。
可是……看孙玉珍的脸色，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孙玉珍平静地点头，“是的，不想当了。”
“玉珍！”苏永福大惊失色，“你、你别乱说！”
其余人等，也都是面色惊异，他们没料到孙玉珍竟然真的回应了。
苏云华心里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替母亲高兴，走到今天这一步，做出这样的决定，母亲也一定受尽了煎熬。
苏远杰似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在苏家的一切历历在目，他理解母亲。
“玉珍，妈是说气话，你别这样啊……”苏永福吓得都不理会母亲的意思了。
吴秀娥气笑了，“好、好好……孙玉珍，你心眼大了，苏家留不住你了……有本事你就走啊！”
孙玉珍有些犹豫，她本来是打算过完年再跟苏永福提离婚的事，谁知道年夜饭上竟然爆发了出来。这黑灯瞎火，还在过年，大晚上又能去哪里？
“要滚就早点滚，苏家留不下你这种不孝的媳妇！”吴秀娥继续逼迫。她看出了孙玉珍的犹豫，她就是想逼得孙玉珍服软，向自己道歉。
“呵。”孙玉珍站了起来，“走就走吧，反正这个家我也待不下去了！”
苏云华立刻站了起来，“妈，我和你一起走！”
苏远杰看了看父亲惊骇的面色，又看了看祖母严厉的模样，再看看大桌上各种看好戏、各种冷眼旁观、各种毫无亲情味的“亲人”，也终于站了起来，“妈，我也和你一起走。”
“你们……”苏永福快要晕倒了。
孙玉珍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在这样寒冷的晚上和自己一起出门去受罪，但见他们坚定的表情，心里一阵温暖。这一双听话懂事乖巧的儿女，是她今生最大的幸福，至于丈夫……呵呵，不提也罢。
母子三人离开了饭桌，所有人都只是看着他们，并未出声。
苏云华忽然停下，“妈，哥哥，等一下。”
大桌上传来嗤笑的声音。陈娇阴阳怪气道：“不想走就给奶奶赔罪！”
“对，你跪下来求奶奶不要让你们走还差不多！”苏玉兰说。
苏永贵也做慈祥好大伯的表情，“云华、远杰，你们不要赌气了，大过年的，这是干啥呢？快点拉住你妈，给奶奶跪下陪个不是。永福，拉住你老婆。”
吴秀娥哼了一声，面有得意之色。
一家之主苏国忠这时也想说点什么，但是嘴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永福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家人，徒劳地伸出手。
苏云华却不是想跟吴秀娥说话。
她看着父亲，认真地问道：“爸，你跟不跟我们走？”
“啥？”苏永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玉珍也皱眉，“云华。”
苏云华对母亲笑一下，“妈，我就最后问爸爸一句。……爸，你真的不走？”
苏永福根本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愚孝的他，又怎么想离开？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吴秀娥气呼呼道：“走走走！老二，要滚就赶紧滚！就当苏家没你这个人！”
苏永福一下子就怂了，“妈……我……”他看看老婆儿女，再看看母亲，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孙玉珍心底对他的最后一丝希望火苗也终于熄灭，再也不可能燃起。
她想了想，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慢慢走到大桌边，表情好像有点惭愧，吴秀娥以为她回心转意，正得意地准备听她要说什么，却见孙玉珍抓住了大桌的桌边，大声说：“我们做了一天的饭菜，不让我们吃？好，你们也别吃！”
她猛然用力，将桌子边一下子抬高！
只听稀里哗啦的声响，整个桌子顺势倾斜，满桌子的碗筷酒杯全部倾倒在了地上！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大桌的人还没有能反应过来。
吴月红没能让开，被酒菜兜头洒了一身，杀猪般的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孙玉珍还没完，又走到小桌边，把小桌的菜也给掀了，这才解气。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