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大长公主这处避暑庄子由先宪宗皇帝赐名“泽园”,此园占地近千亩,而湖泊便占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数十里,极是阔朗。园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苏式园林所造,环环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处宴客,若是宾客不多,只开临水一两处院子便足矣。
是以从前宾客车马皆是径直进庄,由府内下仆指到引宴饮去处。
今日来的人委实太多,园中几乎所有院落皆开放,这迎宾便也设置得格外别致些,竟是将诸客引到溪水边水榭小坐,由轻舟画舫来接往流觞亭。
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没有过的,凸显庄子之大,也更应上巳节景,众宾客无不称奇叫好。
这边武靖伯府与杨家诸人下马后,赵弘沛和杨慎由下仆引着往男宾那边去了,女眷马车则引向另一边水榭旁,才请夫人小姐下车。
这边是个小小的码头,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里歇脚,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赵、杨两家人过去,就见着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内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内眷、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蒋冕内眷、翰林院学士白钺内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时松了口气,笑着过去与诸人见礼——虽说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难相处的,只是大约是不太爱应酬的性子,且文武总归说不到一处去,与俞氏也没甚话讲,两人一处干呆着岂不尴尬。
眼前这几位家的学士大人原就都与杨廷和是同僚,关系颇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讲官,因此格外亲厚些。
众人见了俞氏与杨恬也很是热情。
武靖伯夫人那边也有两位勋戚贵妇相识,也自说话去了,倒是那边两个小千金不过五六岁,赵彤便就招呼一声就跟到了杨恬身边。
杨恬知道赵彤是守前诺要照应自己,心里感念她的仗义,却也不免担心她在这群翰林闺秀圈子里不合群。
不想赵彤却是天生善交际好手,生得一张可亲的脸,又有一张讨喜的嘴,三言两语就博得众人好感。
待同登小画舫时,众人间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个“六姑姑”叫着,将赵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亲人一般。
杨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时节,刚冒新绿,这园中景致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时节相去甚远。
但一路行舟而来,见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隐在树木间的亭台楼阁尽现,雕梁画栋华美气派,亦是好风光。
费家三姑娘这状元之女登时就来了诗性,约与众人联句,不限韵,要咏尽这早春风光。
蒋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刘家姑娘偷偷觑了杨恬与赵彤一眼。
杨恬笑着向费三姑娘道:“待会儿曲水流觞,少不得要作诗,我可没你那般才华,妙句佳作信手拈来,好姐姐,且让我留得几句到时候遮羞罢。”
赵彤知杨恬与自己解围,冲她甜甜一笑,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作诗是不成的,这笔字与诸位姐妹抄诗也是辱没了佳句,我也不会那抚琴吹箫相和,哎,我这掐指一算呐,嗯,倒是焚香还勉强过得去,你们且联你们的,我给你们看着香。”
一番话虽是自嘲,却说得俏皮且从容,众女便都笑了,丝毫不觉尴尬。
费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时被这景儿迷了魂儿去,姊妹们可不要笑我。”
杨恬顺坡笑指着赵彤道:“彤姐姐可是会选巧宗儿,这焚香也太轻省了些,倒是待会儿我们算作一伙儿,若是被抽中了饮酒,便派你去。”
却是先前赵彤提起她极善饮,狩猎后还曾与兄弟们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亲一张好弓。
赵彤果然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包在我身上。”
众女也都笑道:“那就劳赵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间,外面传来几句撑船仆妇的对话,转而一个小丫鬟进来回禀说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开始变得缓慢,对面一叶快舟到了近前,仆妇们将两船连好,放上跳板,一个身材娇小的黄衫少女都未用仆妇搀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两步过了船来。
赵彤已在通报后便告罪往舱外去迎,几位千金听闻是那位有郡君封号的蔡七姑娘,又哪里能安坐,便也纷纷起身相迎。
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声先至,脆生生声音就如那黄鹂鸟般,道:“说什么呢,恁的开心,老远我便听见啦!赵六,你可叫我好等!”
赵彤迎过去笑道:“奇也,你不当忙着,怎会有闲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转而见了众人过来见礼,忙侧身避过,又还了半礼,笑道:“诸位姐妹都是我家贵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礼。”
赵彤又拉着她一一引荐了一番。
蔡七姑娘单字一个淼,据说是先太皇太后赐名,封号清河郡君。
杨恬一见蔡淼,便知为何她会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尖子了,盖因她容貌委实与大长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眼梢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凌厉来,不似大长公主面相柔和。
双方厮见过,蔡淼并不入舱,反向众人告罪,笑说有些私事要寻赵彤一问。而赵彤则佯作惧怕状,笑嘻嘻的又拉了杨恬同去“壮胆”。
众人见蔡淼特特寻来,便知是有事,哪里会挑理,忙请她们自去。
杨恬就这么被蔡淼、赵彤一前一后拉着扶着过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仆妇一律不带,自有蔡家仆妇过来引领安置。
这边快舟上分宾主落座,赵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亲妹子一般,你说话没个轻重,莫吓着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顾好沈瑞未婚妻杨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这会儿见赵彤执意拉着杨恬过来,心知两人当是格外亲近,便也应和着赵彤说笑了几句,又与杨恬好一番寒暄。
说了不少闲话,才说上正题,蔡淼脸色难看的向赵彤道:“张家怕是得了风声,可好,竟把亲戚家姑娘也拉来了一串儿,真是脸面也不要了!难道还想在我家园子里做什么不成!待会儿见了她们,别给她们好脸。”
大长公主与张家的龃龉满京城皆知,此次大长公主虽广派帖子,却偏偏没请张家。
张家先前大约也是不准备登门的,如今嘛,十有八九是得了皇上出宫来凑热闹的风声,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会带亲戚姑娘一并前来,这才吼吼也带了一群小姑娘不请自来。
细论起来呢,委实是不够体面。不过,这家子厚颜惯了,什么时候讲过体统规矩呢。
赵彤凉凉一笑道:“她们又不是冲着咱们的好脸来的,给不给好脸有什么打紧?张家公子这边是哪个跟来了?怕要到贵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长在那边呢,可要注意了,别让他们耍什么花招。还有啊,我听说周英祺来了,可别对上张玉娴,你可要多放几个人手在那边。”
蔡淼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几个,何止张玉娴,张玉婷也跟着来了!”
赵彤啧啧两声,道:“张家这是做什么,带旁的亲戚姑娘,还有‘情’可原,把她们带来,是要让大长公主再查验一下她们规矩学得怎样了吗?”
张玉娴、张玉婷正是那日坤宁宫上失仪的两个张家女儿,一个是张鹤龄的嫡次女,一个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嚣张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长宁伯周彧的孙女,周家姑娘里脾气最坏的一位,那日坤宁宫觐见她染了风寒并未去,回来听说张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气恼难当,在之后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话来说若遇上了张家女必要让其好看。
只是年前两家一直也没同一处赴宴的机会,如今却在这里撞上了。
蔡淼连声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懒怠再说,又向杨恬道:“妹妹不要理会她们,今儿有我们呢。张玉婷还敢呲牙,我就给她丢出去。”说着还晃了晃手。
看着娇俏的她做出一副凶狠样子,杨恬不由哑然失笑,道:“你们多虑了。那日是在坤宁宫,天颜面前岂能容她们信口污蔑。今日她们便是说破了天去,又有谁理会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蔡淼歪头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欢你。”
杨恬一呆,随即摇头失笑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体恤臣女。”
蔡淼摆了摆手,“妹妹这般自谦,我便没法说话了。不提不提了,我们快些先去拜见祖母吧,我好带你去流觞亭,多认识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杨恬赵彤皆应了声,船娘得了令,舟行极快,盏茶功夫便到了一处院子后设的小小码头。
见旁边停的皆是窄小快舟,并非待客画舫,此处也甚是僻静,杨恬便知道应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带着她们从那院子角门进去,东拐西绕,自抄手游廊过了两个穿堂,很快就抵达了大长公主待客的主院。
这院乃是正座泽园最中心位置,内里一处三层小楼临水而建,登高远望,视野开阔,园中大半美景尽收眼底,这楼便起名近月。
“现下光秃秃的,没甚好看,等夏日里,我做东,请妹妹来,就在这近月楼里住下,白日赏景,夜里赏灯——不是我自吹自擂,当时建园子时,还特别设了多处灯柱,白日里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极美的,京里再没哪家有这园子这样景致。”蔡淼讲得眉飞色舞。
赵彤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表示曾亲眼见过那美景,说得杨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楼下,要从后门上楼时,却被一个打扮得体的婆子拦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蔡淼眉头一挑,低声奇道:“竟这样快就到了。”
赵彤杨恬相视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楼上与大长公主叙话。不想随着蔡淼避到了偏厅,才晓得,乃是荣王殿下到了。
杨恬除了知道荣王乃至当今的皇叔、前阵子想求皇庄被驳回外,对其是一无所知。
赵彤却是听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里门儿清,她凑近了蔡淼悄声咬耳朵:“这位竟还真来了,莫非真是要亲自拣选不成?”说着竖起一根指头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摇了摇头,“贵人的心思,谁知道呢。我家又何尝乐意蹚这趟浑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没法子罢了。”
赵彤眼珠子转了转,道:“既来了,怕是想在咱们这群里挑的。不然何必要亲来。你我赌上一赌,是谁?”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两声,一双凤眼微眯,斜了赵彤一眼道:“赌什么,咱们哪家是任他挑的?还是等那贴过来的罢。”
赵彤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连称“妙哉”。
杨恬只低头拨弄茶盏,似是未闻,心下却是喟叹,这样一场筵席背后几多心机算计。天家,宗室,勋戚,哪个是好相与的。
少一时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厅门口一晃,蔡淼便知道荣王走了,忙带着两个小姐妹上了楼。
顶楼的花厅极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开檀木嵌宝螺钿屏风前设了罗汉榻,淳安大长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着早早就过来相伴姑母的德清长公主。
两边各设圈椅圆桌,却是十分随意,并不似寻常待客厅那般齐整,整个厅里也不过八九位夫人。
人之所以这样少,既是因时辰尚早,宾客未尽数到齐,也是因不少夫人与大长公主见过礼便被引去园中了,并没在这厅上停留。
留下来的,除了与大长公主亲近的,便是地位颇高的,在这里等待随诸公主一并赴宴的。
赵彤眼尖,一眼扫见了长宁伯夫人以及寿宁侯夫人与建昌侯夫人,不动声色的朝杨恬使了个眼色。
杨恬垂了眼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三人过去给两位公主见了礼,又给周围夫人们团团行礼。众夫人不免客气寒暄了两句,寿宁侯夫人也挂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脸上淡淡的,随意点了点头便罢。
两位公主都是一派慈爱,与赵彤杨恬说话也格外认真,并不虚言敷衍,问了两人家人可好,又问赵彤婚事。
赵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长公主笑道:“莫在这里陪着老婆子无趣了,小七儿,带你小姐妹去流觞亭吧。”
又向赵彤杨恬道:“你们两个都是极懂礼数的,也替本宫看着小七儿些,她这猴儿脾气急,又专好打个抱不平,今日本宫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话虽是笑吟吟说出来的,语气也不轻不重似是戏谑多些,可这哪里是对晚辈的调侃,更像是实打实抽在那边张家妯娌脸上。
那话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引得在座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觑那妯娌俩脸色。
寿宁侯夫人还勉强保持着笑,建昌侯夫人脸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脸过来,正主儿还没见着呢,怎样都要先按捺下来。
杨恬这才知道蔡淼这急匆匆带她过来拜见大长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们三个行礼退出近月楼后,不多时,就有张家以及周家的仆妇匆匆离去,带着自家夫人的告诫,去那边寻自家姑娘说去了。
*
泽园的流觞亭修得并不大,多说能容二十余人,大约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乐的,并非是专为今日这样盛大的上巳宴而备的。
不过既是抬出上巳节的名头,又岂能少了曲水流觞。
公主府便在亭旁开了小小水渠,约有一尺宽,九曲十八弯,引得活水而过。
又置薄如纸的青瓷荷叶盏,内有拇指高红釉莲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两面仿照魏晋古礼设席,宾客入席对饮,行曲水流觞之乐,倒也韵味十足。
此时既未开席,众闺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觞亭、水榭、临水的游廊等处观风赏景。
蔡淼赵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勋戚千金围拢过来,热情的打着招呼。两人便拉着杨恬的手,将她介绍给众人。
京中中上层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日坤宁宫的变故,认识了杨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边一群张家姑娘。
张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却是在游廊上,听得这边热闹,不少人纷纷扭头来看。
张玉婷早也探头过来,见蔡淼和赵彤还待招呼一声,但随即就瞧见了杨恬,一张小脸立刻撂了下来,刚待说什么,又被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劝止。
她有些不满的瞪了那边一眼,又去推身边的堂姐。
张玉娴却是根本瞧都没瞧那边,兀自一把一把撒着点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水面上过来争食的锦鲤,便是张玉婷推她,她也没个反应。
张玉婷见堂姐这般,更是生气,再去瞪那管事妈妈,但见那妈妈板正着一张脸,满脸严肃,她登时泄了气,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几个张家亲眷姑娘彼此打着眼色,机灵的已经过来逗着张玉婷开心。倒有两个似是不太合群,一个伸长脖子只去看那边的杨恬,另一个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湖对岸的青柳使劲瞧。
而那边,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带走的周家一群闺秀,这会儿也往水榭来了。
那周英祺竟是谁也没瞧见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张家姑娘那边赶,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倒把蔡洛吓了个够呛,方才明明周家仆妇已经过来传了长宁伯夫人的话,这位也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调头便仍如炮仗一般奔着张家去了呢。
亏得蔡淼瞧见了,一把揪了周英祺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动怒,然后让姓张的瞧你笑话啊?”
周英祺登时就止了脚步,脸上神色古怪,半晌才冲那边啐了一口,气鼓鼓道:“今儿就看你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会她们。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们好看。”又恶狠狠撂下几句狠话才作罢。
众千金神色各异,幸灾乐祸的有之,事不关己的有之,面露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两个堂妹并周家亲戚姑娘们则是齐齐松了口气,脸上或多或少带出几分尴尬来。
周英祺浑然不觉,仍是旁若无人的高声与人说笑。
见了杨恬,她许是自觉“同仇敌忾”,还多说了几句,非常生硬的赞了杨恬貌美,大约,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来夸人容貌的
杨恬有些哭笑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实忍不住想对这些勋贵千金敬而远之。
好在这会儿费三姑娘等人也拜见过大长公主,来了这边流觞亭。而杨恬又在人群中见着了沈理妻女,便与众人告罪,过去那边见礼。
赵彤果然守着前诺,随着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离。
杨恬见识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气,知道了这群闺女闹起来是不管不顾的,便也依了她。
那边沈理妻子谢氏刚刚拜见过大长公主,还不曾去众夫人处,而是拉着女儿沈枚,细细叮嘱着让她今日好好跟着谢家姊妹,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云云。
看见杨恬过来行礼,谢氏明显楞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绽出个笑来,嘘寒问暖一番,又让沈枚给小婶婶行礼。
沈枚整十三岁,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随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着水乡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却随了谢氏,颇为高挑。
她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杨恬厮见过,却并不十分热情。
倒是谢氏一反常态,待杨恬比素日亲近不少,杨恬不由心里暗暗纳罕。
杨恬知道沈瑞生母孙氏对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丧母时只怕被祖母与父亲折磨死了,因有这种种因果,沈理沈瑞两兄弟是极为亲近的。
她只不明白,为何每次各种大小宴会,甚至自家设宴时,谢氏总是对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没有亲近,好似还疏远不喜。
不过这种事,人各有感受,若是亲娘还在,又或者有亲姐妹,杨恬倒是还能念叨两句解个闷儿。
可俞氏只是继母,杨恬又只有个亲大哥,这事儿更不好去问沈瑞,便压在心底,只每每见着谢氏便也淡淡的,守着礼数不错罢了。
今日里,谢氏竟亲热的拉起杨恬的手,开始问起徐氏近来身体可好、你三婶儿镇日都在做些什么、那义姐可还帮着徐氏管家等等杂七杂八的沈家事,这让还没过门的杨恬多少有些尴尬。
但想着杨家的境况,想来谢氏怕也是没什么好问的。
杨恬揣度着,今日这好态度,八成是谢氏想让她照应沈枚才摆出来的,便一一简单答了,然后表示会一直带着沈枚,照看这个小侄女。
不想谢氏面上尴尬神情一闪而过,笑着岔过话题去,又匆匆叮嘱了女儿两句,往那边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杨恬笑笑,仍跟着谢家几个姊妹。
杨恬越发摸不到头脑,这是……仍想着让沈枚跟着谢家而非她?那谢氏这一出又是为何?
虽杨恬与谢家姑娘们也都认识,但不过点头之交,阁老府的姑娘们也是颇为傲气,与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杨恬也没兴趣结交,便只客气几句,仍寻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
遥遥的,有丝竹之声隔水飘来,借着氤氲水汽,显格外空灵。
身着统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们端着漆木圆托,将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上案几。
流觞宴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始了。
没有什么主持,没有什么规则,那水渠九曲十八弯,分出多段,众女宾自寻投契的好友相聚,随意寻得一段水渠,自行设令,或投壶作嬉,或击鼓传花,或吟诗作对,一切皆随本心。
如此一来,文臣武将家的千金们各自找兴趣相投的同伴,组成一个个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着性子应酬关系平平的人,便无不叫好,很快玩乐起来。
杨恬同费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联句咏春,依着曲水流觞规矩,莲叶盏顺水而下,接了酒盏的便要连下一句诗,虽不限韵却限时,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赵彤也跟在杨恬身边,笑嘻嘻表示不会作诗,却偶尔也有一二妙语,喝酒时更是酒到杯干,还替了费家姑娘、蒋家姑娘并杨恬饮了几回,也得了这群姑娘的赞,融进了这个圈子。
一时酒过三巡,杨恬起身更衣,赵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来宾众多,这更衣之处便也不止设在一处。
两人估量着最近的几处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领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带她们往稍远院落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无趣,刚要转过一处奇石所叠的假山,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未等两人反应是避开还是过去解围,就听得清脆巴掌响,随后自假山那边气鼓鼓走来个十一二岁女童。
她脸上犹有怒气,脚下步伐极快,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带过一场风暴。
她身后一串儿丫鬟仆妇几乎跟不上了,连带着两三个与她同行的姑娘皆叫着“慢些,且等等我们”扶着养娘,一双小脚紧着迈步。
却不是张玉婷是谁。
赵彤立时站住脚,往杨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着张玉婷。
张玉婷瞧见两人,微微迟疑,却很快哼了一声,像没瞧见人似的,极快的走了过去。张家亲戚姑娘并丫鬟仆妇匆匆与两人行礼,便忙忙追赶张玉婷去了。
赵彤与杨恬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晓得这位又吃了什么呛药,不过没有起冲突是最好。
两人绕过假山,忽见一个水红裙袄的姑娘捂着脸站在路边。
那姑娘显见便是刚才挨了张玉婷掌掴的,半边发髻有些凌乱,与赵彤杨恬见礼时,那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白皙皮肤上已是红肿一片。
只是这姑娘神情却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无怨无怒也无尴尬羞赧,竟还客客气气的向杨恬道:“杨姑娘好,姑娘虽不认得我,我却有幸在坤宁宫见过姑娘一面。我姓吴,是寿宁侯府表亲,姑娘方才也见了,张姑娘与我怄气走了,我却是寻不回路,想叨扰两位,同两位一并回去,可否?”
赵彤挑了挑眉,姓吴,当是寿宁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女容貌出挑,举止娴雅,并不像寻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宁宫,当是张家从亲戚姑娘里挑出来特地要送进宫的。
她手上轻抚杨恬,自己先开口接话道:“却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却不是要回去呢。”说着又指着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认得,你先送这位吴姑娘回去吧,回头再来接我们。”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赢了下来。
那吴姑娘仍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规规矩矩敛衽谢过两人。
杨恬见她顶着一张肿脸满头乱发,却是依旧仪态娴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调教出来。
瞧着她挺直的后脊,紧绷的双肩,杨恬忽然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吴姑娘,我瞧你鬓边有些松了,不若同我们一起过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