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见了阳光,前半个月的阴雨将空中最后些许尘埃荡涤一空,满街的法桐,陡然见绿。走出家门,院中横着的木杆上,月牙白的旗袍散发皂角的气味,淡黄白兰轮廓在阳光下发光,那天先后经历这么些事,沾上许多泥水,给娘好一顿数落,亏得后来都没见着那蛮横的富家小姐。
包由冷琮背着,两人一同走出院门,回望一眼,娘正站在二楼平台上晾一条洁白床单,腾出一只手向我俩招手。后来许多个苦风凄雨的夜晚,我回想起这个初春的早晨,娘轻摇的胳臂,咬着被角,落下泪来。
“明朗的阳光,是青春的暗示……”冷琮微眯眼,回望身后喷薄的朝阳,突然开始朗诵。
“真嘚瑟!”我笑他一下,却没有制止,这是他大三那年被评了第一的剧本《烈日》开篇,那是中央大学首次举办全校的文学大赛,这第一的本子而后每年的春季汇演总被拿出来翻演。于是大学几年,每每春季开学,冷琮总贼兮兮地凑在我跟前,“怎么样?最近你在学校有没变得出名些?你哥可给你长脸了。”虽然我总说他不知谦逊为何物,博容拿了多少个第一了,从没见过这么稳不住的,但不可否认,每年,见得大礼堂的幕布揭开,一个旧时家庭的场景摆好,报幕员的一声:“编剧,一七级,冷琮。”我总要无声地笑,怎样都抑制不住那个笑容。
今年冷琮似是不那么招摇,春季汇演演员初选报名都快截止了,他在家里却一个字儿没提,我还以为他改了心性,结果他不是不提,只是换个法子提。
“秀绮那个角色定下来没?”他挑挑眉。
我长叹一口气,“今天下午第一轮面试。”
他“啊”一声,我已经做好要捂耳朵的准备,知道他要开始倒竹筒了,“你们可要好好把关,要知道,这个秀绮是这个本子的灵魂。这个秀绮要有天生的正义感,自发的同情心……”
我向街右边一个早点铺子望去,蒸笼刚掀开,白白胖胖的包子乖乖地躺在笼屉里,安静得泛出喜悦。
我递出一角钱,让那摆摊的伙计拿了个豆沙包给我,“你没吃饱吗?”冷琮张大嘴,我接过包子就塞进他的口中,“早上粥煮少了,你应该是没吃饱。”
冷琮一手抵住包着包子一侧的小片苇叶,咬一口,含混不清地说“正好,确实没吃饱。博容好福气,我这妹子倒是体贴人。”知道我是拿包子买清净,他也乐得白得一个糖心包子。
太阳光直直射在鼓楼东侧微黄的墙面上,散发微微的暖气。
“晚上见!”冷琮把包放在我的肩上,朝我挥挥手,转身向南面走去,黑色的毛衣略显空荡,被脚步带起的风揉出细小的摆动。我想起娘最近一直唠叨他的大事,二十多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可把家里的舅舅急坏了。我想,他大概是太爱自己写出的秀绮了吧,不住捂住嘴,嗤嗤笑了,继续向西面走去。
春季汇演,汇集了古今中外剧本,不光国文系出了力,英语系也是不遗余力,我顺理成章成了汇演委员会的一员,实则不过打打杂,附带在演员的选择上稍稍发表些见解罢了。
所有演员的报名表都交到大二国文系的讲桌上,我下午下了课拿去小礼堂初步筛选。一走进那教室,就见得讲桌上厚厚一沓报名表,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要面多少次才能最后定下演员。
正走在西大楼往小礼堂的小道上,因前些日子的雨,碎石路略有积水,前方一个教授模样中年人脚下不稳当,差点倒在草坪里,我急忙从背后扶他,“哗啦”一声,手中一半报名表都洋洋洒洒,散在地上。我“啧啧”几声,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所幸掉的时候还算齐整,叠在上头的表倒是没有大碍,偶尔一两个角被浸湿,就苦了最下面的,两面都是泥水。我将它抽出来,在空中抖动,仔细看,脏是脏了些,上头的字倒还都清楚。
对面一个女孩子和我相对走来,也盯着我手中晃动的纸张,“你把我的报名表糟蹋成这样!”她尖叫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绣一片灿烂的绣球花,白底的长裙,裙摆蓬松,白纱甚是动人,只是此人却没法让人联想到“动人”二字,又是她!
“掉进水里了。不碍事的。”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张表单独拎在右手中,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小礼堂走去。
她一个箭步,冲到我正要下的台阶上,张开双臂,“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冷笑一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心理上多少有点优势,“我什么态度?你又是什么态度?”
她将双臂背到身后,“你做错了事,又不认!”
我笑出声来,“这表交去就是,你管我怎么处置它。”说着,绕过她,继续往前走,顺便瞟了一眼内容,噗嗤一声,乐了。转过身,“你要演秀绮?”
她一副被人偷看了心事似的,恼了起来,“怎么?不能吗?”
“能!”我重重点头,“你得过了面试才成。你这样……”抿嘴一笑,转过身,继续走。
这招可把她惹急了,快步跑到我跟前,跟我一撞,“我什么样?我不能演吗?”
我露出个诡异地笑,两眼望向头顶的天空,“没什么,只是,秀绮这个人物,需有天生的正义感,自发的同情心。你?”我上下打量她,“你有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她急得跳脚,刚巧整四点,小礼堂前六角凉亭里,半人高的铜钟被撞出巨响,响彻整个校园,把她吓一跳,那窘态,同广告纸上捣蛋的孩子有得一比。
“快进去吧,对了,我们想请冷琮来做评委,你回去同他说一声。”刚巧汇演委员会的会长也到了小礼堂那个跟前,同我打了招呼。
那女孩脸上的表情真可用戏剧性形容,先是瞪大双眼,再就挤出个不自然的笑,追在我身后,“姐姐,你认识冷琮师兄?”
我故意绷着脸,面无表情地“嗯”一声,将小礼堂的门“砰”一声合上,想她在门外讪讪的模样,很是有趣。
低头看一眼那报名表,土黄的痕迹下,一手娟秀的楷书,程虹雨,居然这么看重冷琮的剧本,真是老天都看不惯她嚣张的气焰,特来助我出口恶气,你可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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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第九章突然不见了,我添加在这儿吧
第九章起疑
晚饭,雪白的鱼汤,腾腾热气,直冲天花板上吊下一盏电灯,灯泡上都蒙上水汽,屋里灯光橘黄和暖。
“我就不去了,同你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优势太突出,反而没意思。”出乎意料的,冷琮居然放过这么好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还是送到门上来,他又丢出去的。
“你一定要去!”下午面试结束,委员会的几个成员还郑重地嘱咐我邀请冷琮一道,我虽没有夸下海口,但他若不去,倒显得我们家里关系生疏,面子上挂不住。我一阵软磨硬泡,他却任我好说歹说,坚持不去。
“你哥工作这么辛苦,学校里头的事情就别找他了。”娘总偏袒冷琮一些,这个时候也不例外。
我瞧了她一眼,“妈,哥在学校里是红人,师弟仰慕他的才情也就罢了,可校里已经有了不少女学生,也个个都想一睹真容。”我斜眼看向冷琮,拖着老长的音,“可都是中央大学的女学生,人品、家世都不比哥差,妈——你看这?”
果然,娘瞬间倒戈,“亏得伊儿心细,我怎的没想到!冷琮,你一天到晚说工作忙,这汇演,不过一个晚上,露脸的效果倒是真好,抵得上你费力气见十个八个女孩子。”
冷琮没料到我来这一手,每当谈起终身大事本就让他头疼,这下一个头两个大,“嬢嬢,就露个脸,有什么用?中央大学里最不缺的就是男学生,我一个男孩子在里头露个脸,还不是和尚庙里见了个和尚,一点也不稀奇。”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忙凑到娘身边,与她一道看着对面的冷琮,他后来一个劲抱怨,我俩看着他,咄咄逼人,像要逼婚,看得他寒毛直竖。“学校里头走的不过普通毛头小子,你可不一样,大名如雷贯耳,但凡被提起来,都是‘想当年,一七级的冷琮’,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很有盖世大侠的风范?你毕业也好几年了,这么些年,只闻其名不见真人,那些女学生的胃口都吊足了,你今年恰到好处地一出现,风声先放出去,搞不好那些学生的姐妹们都慕名而来了。”我又挪到他身旁,在他背上轻拍,“小伙子,”顿一顿,“简直在世潘安啊!”猛地在他背上一阵捶,他满口鱼汤险些呛着。
好容易稳稳当当咽下去,用那睥睨众生的嫌弃眼神瞟我,“亏得博容上当得早,不然你前途堪忧。”
我刚想反击,却被娘打断,“对了,博容今天来电话。”
“嗯?”我转过脸去。
“他娘还病着。”
我和冷琮一同“哦”一声,桌上沉寂许久。
我抬起头,满眼噙泪,“哥,你说博容是不是看出我这样,要悔婚了?”
冷琮刚吞下大口饭,直接吐在碗里,抚我肩膀,“别呀,我的妹子,我不过随口说说,他怎么会悔婚?要悔也是我悔,这么好的妹子可舍不得让他拐了去。”
娘也快慌了,我才嘻嘻一笑,“演技可好?”
冷琮把眼睛瞪成铜铃大小,而后一个大白眼,径自埋头只顾吃饭,我怎么拉扯都不理,只能扔出杀手锏,“我这也是同今天一个面秀绮的女孩儿那儿学来的。”
想起那程虹雨,心中一阵惊叹,终于亲眼见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前一刻还骄横无礼,后一刻就极尽谦卑,更别提到了舞台中央,转瞬就梨花带雨,而后又义正言辞。我虽讨厌她得很,在一旁也折服。
冷琮刷一下抬起头,“有这等功夫?就是她了!”
我皱皱眉,“天生的正义感,自发的同情心,她都有。”冷琮连连点头,“只在戏台子上。”他又张大嘴,良久,才叹一句,“这女孩得有多诡计多端。”
想起今天结束了,她跟在我身边抢着端水提包,就有难以言表的欣喜。只是知道这殷勤大概也维持不了几天,待到人选定下来,估计她又两眼望天。那我可得抓紧时间,这几天好好耍耍她。
“那你那天到底去还是不去?”
冷琮迫于娘在一旁不停地唠叨,只能勉为其难,“几号来着?”
“四月二十九,说定了!我帮娘洗碗去了”一把扯过他手中还剩最后几粒米的白瓷碗,叠上另几个,放进大汤碗,直直就溜进厨房,不给他再推脱的时间。
不过,见他那神色,好像一听“秀绮”这个角色有了合适人选,已经来了不少精神头,总算放下心来。
半扇窗户在风中摇摆,突然想起“博容悔婚”,没来由地一个哆嗦,伸手拉上窗,插上销子。
不知何时,娘已经走到我身边,挽起袖子,将我刚开始擦洗的一只碗顺势拿在手里,我便让在一旁。她专注地盯着碗,却不让我走,往往就是有事了。
“这个周六周日,有空没空?”
我迟疑地点头。
“那回家去一趟。”
“为什么?妈,博容和你说什么没有?”不安真的应验了?
她宽慰我地一笑,又低头仔细擦洗汤碗上沾着的一小块鱼皮,“开学也一个多月了,回去看看张家夫人,顺便同博容见见。”她轻轻摇头,想将前额一缕头发晃到耳后。我忙伸手帮她,她这般郑重,定是有事。
“博容,他,究竟……”刚刚的泪是用之前沾了辣椒粉的手揉出来的,现在却是觉得眼里进了沙子。
“哟,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她叹口气,我一听,眼泪簌簌地就往下掉。“你们认识很多年,感情笃深,妈不过是老思想了,大事事成前总有磨难,你们俩感情平稳又有些平淡,有些时候,女孩子也要体贴热情些才好。”
我点点头,忽然回过神来,“博容家里好像还没有电话吧?他今天在哪儿打的这电话?铺子里?”
娘一怔,像是被我戳中心事,顿时更愁了,“听得背后有谈笑的声响,倒不是铺子里吆喝的那种,像是寻常人家聚着谈天打牌。”
我思忖一下,他能这般随便交往的,家里又有电话的,大概只有他大嫂那个从杭州到苏州来开都锦生分铺的三舅舅了。
“我上去理理要带着换洗的衣裳。”娘点点头。我走在狭窄的楼梯上,年代久远的楠木发出沉重的“咚咚”声。他大嫂三舅舅家有个约摸十七八的女儿,尚未婚配。我轻笑一声,娘真是太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