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家偏门走入张府,正厅虽没有张灯结彩,却新置了两个大白瓷青花大缸,里头三两片莲花,粉红夹白色,袅袅悬在平整的莲叶上,在上午的阳光中羞涩地蜷成花骨朵。
隔得远远看见厨房里猪肉剁成块状,鲜血淋漓的煞是痛快,仿佛这是它们最完美的归宿。大概天明之前炖的乌鸡汤,香气飘浮在空气中。玲玉真是得张家老夫人的心。
说话的地点,不是那热闹繁杂的正厅,也不是张老先生的书房,而是张老夫人平日歇息的西边院子正厅。那是个老式的院子,深深的天井,饶是把夏天最烈的阳光都笼了进来,还是无法掩盖这院落里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当然是带着富贵气息的落寞,像极了正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的张老夫人。
博容说是他爹娘有话找我说,此刻东面椅子却空空如也,只张老夫人一人坐着,敛起昨日里的冷淡。“伊儿啊!”这一声饱含了长辈的爱惜,我甚至察觉出我娘的声调,心里顿生感动,忙不迭地应声。“你和博容自幼就要好的,你舅舅又是这样的正派人,从你身上我是挑不出半点刺来。”说完顿了顿,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过是欲抑先扬罢了,要说的远远还没有开始。
“中国人历来讲求个门当户对。”我咬咬唇,两家家财的悬殊不言自明,她若是这样压我,我无话可说,“不是说有钱就行,你知道博容的爹最敬的就是你舅舅那博古通今的才情,论书香门第,张家还配不上冷家哩。”这样恳切,不惜自贬,我心生诧异,抬眼看看侧立在张老夫人一旁的博容,他面带宽慰我的笑容看向我,心里蓦地轻松些许。
“你又在中央大学读书,马上要毕业了,咱们府上添个大学生媳妇,祖宗脸上也有光啊!”我心里开始敲鼓,我自己觉得上过大学在现今还算了不起就罢了,张家这么守旧,这样说多少违心了,能让她开这样的口,定是接下来有什么顶不好听的话要说。
“你是新派人,我听说新派人很多事情都看得开,不拘小节,你就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快要进棺材的老人家吧。”
“张夫人快别这样说,您和张老爷还没开始享福呢!”我差点说还没等着抱孙子,却觉得这样太不矜持,赶忙换了说法,“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她连连点头,“好!好!”转头看博容一眼,又盯着我,“你爹,哎,你那姐姐,实在是,让两家人脸上没光。听说你娘气得不行,早上博容还顺道带了几两参给你娘泡泡茶喝。”
我一愣,早上在家的时候,娘居然没说起,看来确实是被昨晚的事情气糊涂了,我便郑重地向张老夫人道了谢。
“博容的爹和我,都在乎个别人的指摘,唉!”又是一声重叹,压得我的心情也阴郁下来。接下来的语速快得让我瞠目结舌,“我们一心想找个外人没法指责的人给博容,但你们有感情的,请你做个小吧。”
我呆坐着,做个小吧,做个小吧,做个小吧……脑中盘旋着这样的话,直到院子西边厦屋有了动静,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子从屋里拿着盆出来,衣襟微咧,往院子东面招呼要热水。
“小艾,老爷起来了?”张夫人对那个女孩子问话。女孩子怯怯地回到,“太太,是的,这就帮老爷穿衣。”
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却是张老先生的下堂妾。共和以来,一夫一妻制废除了满人那三妻四妾中“三妻”的陋习,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可妾,却还是存在的,用年轻的、地位的身躯填补了多少富贵男人的空虚,给所谓的男女平等之风一记狠狠的耳光。我在南京上学,也不是不知道妾的存在,只是,这个离我十来步远的女孩子,让我颤抖不已,我想起赵老先生身上散发出人到暮年的气味和手背上的几个褐斑,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老爷起床还有一阵,你要不要等着见见?”张老夫人和那女孩吩咐过后,又来同我说话,我突然觉得这个脸如面团般富态的夫人,周身环绕着已死的悲凉,她在这个府里待得太久了,久得连她自己已经消亡,她却没有察觉。我正发神的当儿,她也笑了笑,“我也说是不见了,今天我们说的,不过是院里女人间的体己话,老爷来说也不合适。”
我郑重点点头,“夫人,昨天晚上吃了些我娘做的醉泥螺,今天浑身不自在,宴席怕是……”
张老夫人甚是关怀地吩咐了几句,都是养生的经验,又嘱咐博容拿些他们家夏天已经配好的紫苏叶无花果叶让我带回去,喝个几顿就能消除病症,而后意味深长地说:“和玲玉相处的日子还长,是要有个过程,今天先回去歇歇吧。”
我拎着拴住装好药材纸袋的麻绳,与博容无言地并肩沿着窄长的青石板路往外走,我一直忍着没说半个不字,是因为我还在揣度,这样的提议我是不是能够接受,不想一时赌气用事,驳了张夫人的面子,就没有转寰地余地了。
然而,在日头里走着,我心里的怨气,如同白炽灯下的气球,愈发膨胀。
“你回去先同冷阿姨、冷叔叔说说,过几天我爹娘就请人去你家说了。”博容的语气竟然如此轻松。
一刹那,那个气球爆炸了,我抬头瞪大眼看着他,用颤抖的嗓音,“你,你在家周旋了这么久,就是这么个结果?”
他大概万万没想到我只是还没发作,喃喃道:“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两全办法!”
“两全?”我冷笑一声,“你自己个儿过这两全的日子去吧!”声音高了几度,惊起槭树上上休憩的两只黄莺。伸手招呼个倚在墙根阴影处的车夫,蹬蹬两步坐上。
“我知道一开始很难接受,你委屈委屈,我的心不变的,反正也不急,你好好想想,好好想……”博容的声音逐渐远去。不知不觉,面颊上已有泪水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