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色实木的小圆桌,上头覆白底玫瑰花骨朵的棉桌布,一把白瓷茶壶,两个杯子,一个碟子里头几块杏仁饼干,另一个碟子里几张薄荷样的绿叶,细看却又不是薄荷。眼前是片草坡,草坡过去就已经黑乎乎一片,隐约见得对面山的轮廓,周遭围绕一层雾气,显得飘渺虚无。雾气之上是如雾气氤氲般一片璀璨的星河。
“星月都起了雾,明天看来要下雨了。”程昊霖缓步踱来,隔着那张小圆桌,在同样白色的椅子上坐下。
我轻声附和,“是啊。”顺手将那几片薄荷样的叶子塞进本就飘了几片龙井的茶壶里。感到手背上如麦芒似的刺,抬头,看见程昊霖盯着不放,心中又是一窘,这个舞会,搞得大家都怪怪的。
“你也用藿香泡茶喝?”他的嗓音不再那么冷,我一时想起在家里,吃饱了同冷琮抬杠的光景,也不知冷琮一个人在南京那小楼里做什么,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心里明媚纯真的秀绮,此刻就在不远处一个舞池里放浪形骸,竭力惹得轻薄的富家子争风吃醋。
“是。”我笑着看他,合上茶壶的盖子,等了片刻,便执壶帮他杯中到了点茶水,“太浓的茶喝了不好,可茶叶放少,味就淡了,拿藿香提提味,正好。”真是把他当作冷琮了,一骨碌说了这么些话,“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吃法,就夏天消消暑。”他的眉心一个淡淡川字,也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比冷琮博容大了三四岁,可这张脸却比他们更沧桑,透出一股对面群山的气息,说不上来。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微挑眉,像是体会到了些不常有的感觉,“苏州人都喜欢这么喝?”
我摇摇头,“我妈小时候在苏北一个姨娘家喝过,苏州很多朋友都不敢喝呢。”
“哦”他淡淡一声,低头看茶杯,却只有几片茶叶,藿香叶太大,自然是倒不出来的,眉眼里有点落寞。
我耳边叮一声,他还认识什么苏州人这么喝呢?苏州这么喝的人也并不多啊,看来是……此时我已经完全抛去和功利有关的任何想法,好奇心与日俱增,现在我的心里无比想知道他究竟与王依有过怎样的过往,那些男人说王依跟了军阀,说得特别像是他,可看着又不像。然而,今天舞池里的遭遇,我也惊恐的发现,王依在这个泥潭里已经陷得有多深、多么不堪,这样显赫的家庭,和王依,是真的无缘了吧,我的心里也有了一点落寞与可惜。不过,王依和这样的军阀是怎样遇到一起的呢?除了风月场,军阀之子和落寞满人家的千金还有什么场合相遇?若是当真是在风月场上相遇,那王依已经踏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程昊霖看着也不是古代小说里痴傻易骗的年轻书生,自不会迷醉于风尘女子的蛊惑,何至于内心纠缠这般?
我刚想开口,一阵风吹来,呛得咳嗽两声,将椅背上挂着的薄羊毛毯披在身上,这才看见程昊霖伸向同一张毛毯的手,迅速收了回去,耳边传来悠长一声叹息。
“程先生怎么?”我试探着,他若是真能说出来,我今天可就如了愿。
他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这一声,我今天运气不佳,他似乎并不愿意将同王依的纠结讲出来,思忖了一会儿,“手头上的一些事儿不好办呐。”
我心里很是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对王依的事情念念不忘,但想起他之前有过的暴怒、冷酷与不屑,难得这一刻平静的仲夏之夜,我还是求稳的好,“哦?怎么?”
他眯着眼瞥了我一眼,拿起一块杏仁饼,掰下一角拿在自己手里,剩下的大部分放在我跟前的碟子里,自己嚼着那一小块,“说了怕你觉得无趣。”嘴角一勾,似乎不在对同辈的人讲话,我觉得受到了挑衅,好歹也是大学上了三年的新青年,这样被他瞧不起,心里略微不服,“程先生不妨说说。”带着笑意,也只当做是闲话,心里却卯足了劲,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他也随意地一笑,还是没拿我当回事,“一个部门里有我的一手——”他望望我,改口道“一个朋友。”我暗自好笑,手下这个词都说出去了还掩饰什么,看来又是攀亲带故的关系,以前冷琮和博容说起这些就愤慨起来。“可是部门的长官不大重用他,怎么让他被重用?”
我一时犯了迷糊,“那,不还得靠他自己努力?”看看他失望的脸,心里叫一声不好,“你有能力让他重用?”这似乎说到点子上了,他脸上浮起浅浅的得意,我又不明白了,“程先生既然有法子,又何必发愁?”
他“恩”沉吟一下,“不要太明显的好,不露山不露水。”
我点点头,明示就是明着要求什么,偷偷打量他,近三十岁的年纪,对我来说是很大了,但在中央政府里头,大概还只能算个后生,纵使家世再显赫,也不好这样跋扈,更何况,易帜的军阀过来的人,放在现今,后台究竟有多硬,有待考量,他更不能过于张牙舞爪。
“那暗示呢?他的长官有多巴结你?”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得这样直白,脸上显出无奈,但得意也是清晰的,心里有了底,这还不好办?“你说一声我同某某是朋友,剩下的那长官就都明白了。”
他脸上带了点笑意,看来我比他想象的要好些,“这一招我也考虑了,啧,还是不够……”他缓缓地摇着头,还在算计什么,我看着好笑,不是一向果断又专横的吗?碰上权力的勾心斗角,还不是这样犹犹豫豫,小器得很。
“我想不动神色的,最好是外人看来连暗示都不是,就让他明白我的意思,重用那小子。”
我在心里直咂舌,您要求可真高,面上还是附和他一齐思虑的样子。“有了!”灵光一现,我很是得意地看着他,他惊奇地望向我。我拿起那块杏仁饼,在嘴边轻咬一口,杏仁香味浓郁,“这饼干做得真好,喏,你也让那长官带块给他尝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