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大少爷,你快歇歇把玩这宝贝什物的劲头吧。”我凑上前去一把抢过那柿子,青黄青黄,大块硬着的手感,实在没什么值得收藏的。“我听说你干了大事?”虽是这样说,我却无半点欣喜钦佩,看着他的脸,泛起的惊讶里没有一点骄傲的意思。我脑中无来由地又想起那天我俩被程昊霖带着手下追着在错综复杂而又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四处仓皇逃窜的情形,“我都听别人说了,你还不快快坦白?”
他从我手上拿过那生柿子,居然抚了抚,“不过就批判了对外事务部和其他一些机构结构臃肿人员冗余,还揭发了几个腐败的事情罢了。上个月,涉事的主要官员都被撤换了,我们,那个副刊受了夸奖,为促进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民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深吸一口气,“你拉着我没命地逃,也是为了这个事情吧?这样的事情你少做才好。”我听见娘在厨房里烧菜,探过头去打了声招呼,回头压低声音对冷琮说,“那会儿你是以为追你来着的是不是?可见一开始也是不招人喜欢的,你以为你现在受嘉奖的情况能持续多久?你真以为你们这样一身正气,那中央政府里头的人有几个看得顺眼的?政治这种东西,不是你我能够沾染上的,一旦牵连,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担当的。”暑假里,程昊霖的那些告诫我记在心上,一个涉事已深、站在更高处纵观全局的人说过的话,不管爱听不爱听,我都记着的。
冷琮怔怔看着我,而后轻笑,“那一拳头打他也没打错,你想一个能带着手下在民国政府首都的闹市里追一个错认的交际花,而后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百年老店里强行掳走女子的人,他能够对我们宽容吗?”他果然记得那时程昊霖,只是那天在狮子楼,他们还相谈甚欢。
“你为了程虹雨,装得可够好的。”他显然没想到我冷不丁把她扯上,顿了顿,气势也减了。
“他也装着不是吗?你说他是为了什么装着?”换了个调笑的腔调,贼贼地看我,“我怎么知道?”我作势要打他,别看冷琮他莽惯了,一到这种时候,想法子换话题,瞬间让客为主、制敌于无形真是拿手,我竟被他这玩笑搞得心神不宁。拉过桌上一个茶杯,慢慢在桌边坐下,认真看着他,“北平死过多少学生,从前,博,博容是同我们都说过的。”说到博容时我还是不禁一愣。
他也放下那强装的戏谑表情,将柿子放在一旁,“那还是北洋军阀的时代,现在,毕竟是不同了,我相信这是最好的时代。”他眼神那样神采奕奕,这样的神采,曾经在博容的眼睛里闪烁。“况且,当年的学生是为了推翻北洋政府,可是我,我不想推翻这个政府,相反我希望她好,我觉得现在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时代,我们不都该为她做些什么吗?”我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喃喃地道:“可是我不希望冲在第一个的是你呀,你,你让别人去……”
娘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刚刚炒好的芥菜,碧绿油油,我与冷琮各自望向一边,无言,“快去把鱼汤端出来。”娘冲着冷琮招呼,冷琮应声而起,蹭蹭便跑了进去。
“伊儿。”娘叫我的名字拖着长音,这就是她碰上重要的事情要同我说了,我正襟危坐,“上次,他来,说你和那什么军阀有交情,可是真的?”
哦,那个他就是我爹啊。我咬了咬唇,“交情谈不上,就是认识,他现在是学校里的客座教授。”
娘坐在刚刚冷琮坐过的位置,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你,你能带我见见这个人吗?”言语甚是急切,我有些为难,理由是什么呢?
“妈就像当面问问,你姐姐给弄到哪儿去了,犯了什么错,我都想法子给她补救,这样求人的话你不好开口,都交给妈,你就让我见见。”
我心头一紧,反过来紧握住她的手,“妈,你别急,我虽然没和你说,但是在想法子,星期六可能就能有点眉目,你别操心了。”拍拍她的背,最近她的憔悴让人心酸,我抬头望一眼,冷琮端着鱼汤,背靠厨房外的墙,我俩相视点点头。
“谢谢。”这是娘首次和我们提到王依,话语里透出不尽的生疏,似乎我们是外人,王依才是她的女儿,一个闯了祸的女儿,我只能默然。
“对了,博容来电话,说下个月来南京看看我们。”
“他,没说什么事?他的心情怎么样?有没有说家里怎么样?”我控制不住,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心里砰砰直跳,暑假里那样不明不白的,总不能连个说法都没有,我总是不安,这回,若是真的无可转寰,大概就要一刀两断了。
娘伸手摸了摸我的肩,“他挺好的,说中秋节快要到了,铺子里忙得很,张家夫人好了许多,但张家老爷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他就更是脱不开身了,隔了这么就也没见面,心里很惦记我们。”娘虽是苦笑,却透出点欣慰来,看来博容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博容,那个注定是她的乘龙快婿的博容。“你们这婚事……”她试探着我,可我又如何知道呢?张家夫人的意思,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剩下的,只能等他们改变主意了。
“别急别急,嬢嬢,现在不同了,妹妹大学刚毕业,不去中央政府干段日子,岂不可惜?”冷琮端着鱼汤上了桌,算是为我解围。
娘显然没想到我还有这么条听着怪有震慑力的去处,登时愣了,“中央政府?”
“是呀,妹妹英文学得这么好,人家很满意。”我心里有些怨他,话说得这么满,回头若是落选,岂不是拉上娘一齐失望一回?可转念一想,他这肯定的神情,与先前看见程虹雨的样子如出一辙,他俩,原来一直背地里联系着,可这确凿的消息是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