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名道姓,冷琮的小报,我心中一紧,“可是犯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金黄车灯的光束穿过幽静的林荫道,直射在洞开的大门外。“非但没事,反倒是得了嘉奖。”我放下心来,“正是这嘉奖,大概鼓舞了他们,长此以往怕是会出乱子。”
“我也不大问他们这些事情,应该都是有分寸的人。”我只得把冷琮对我的信誓旦旦转给他。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惋惜地摇头,“趁早收手,安生过日子的好。都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呐……”
我这才知道冷琮口中的同事们,原都是学校里的师兄,心中顿生好感,也更加放心。
“莎莉小姐……”我想起那混血的佳人,也不知他在苦苦追寻的路上走到了哪儿,“好久都没见着莎莉小姐了。”
“前些日子同她父亲去东印度一趟,还没回来呢,再不回来,今年我和她是见不上喽。”出乎意料的,他的话语间并没有沮丧,是他生性乐观,还是已十拿九稳?
“斯宾塞先生?”我却恶作剧般的不让他安下心来,偏偏提起这茬,看看他窘迫的表情。
他却一脸坦然,“印度这段日子瘟疫肆虐,他自愿去那里帮助控制疫情,不简单的人。”他的话语间居然还有几分钦佩,我不禁想起夏日里马背上跟着那两人偷听时他自己说过的话“心要大,才能办成大事”,此情此景,听闻此二人不约而同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暗中约定一同去了印度,他还是这样豁达,他若不做成大事,也太白费了。
颐和路到鱼市街,短短的路程,开到巷子口才发觉,下午似乎有个街坊家突然有人去了,白事已经开始办,不宽的巷子里堆了不少杂物,又是抬轿子小人又是木头的柜子,里头还放着故人的衣物。
“程先生送到这里罢。”我望着这空出的窄窄小路,让程昊霖停了下来。“多谢你们的款待。”知道了程昊霆的行踪,我已心满意足。
“《红楼梦》的细节你还记得清楚,给我们解了围,该是我说谢谢才是。”
我点点头,走下车,雨停之后,空中泥土的芬芳是今年夏天最后的气息。我踏着路灯下反射积水亮光的路面,朝巷子深处走去,灯光下,发现自己身上的罩在丝绸旗袍上的一层纱如蝉翼般轻盈。我轻笑了,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为了穿给博容看才买的,博容的爹娘不喜欢,他呢?他喜欢吗
透过小院唯一块花墙,我发现正厅里昏黄的灯光下,三四个身影正围在桌边低语,我停了停,见其他几人正聚精会神地听冷琮在说什么,声音是那样细微,如人沉睡中的低吟。
身后是响亮的皮靴踏在石子上的声音,我转过身,压住身前被带起的飞纱,巷子那头,程昊霖手握雨伞向我走来,原是去时带着的伞,这会儿雨停了便忘记拿来。
我转身的档口,他也停在了巷口的路灯下,瞟一眼家中聚集的一众青年,我朝程昊霖走去。
“粗心了,一时粗心了,多亏程先生仔细。”我伸手去接雨伞,他递过来,却顿了顿,“才八点不到,赏脸一起逛逛可好?”
路灯下程昊霖一脸热切,我找不到一句话来推辞,便点点头重又上了车。一路开往玄武门,路上并无多话,我却不觉得尴尬,窗外熟悉的街景此时以比往日快许多的速度往两边倒退,倒是很新鲜的,心中也不由地泛起快慰。
汽车停在玄武门下,“敢不敢和我去城墙上走走?”
心说同样是走,城墙上总也不大上去,今天正好有这个机会,哪肯走平常的路,忙回道,“敢!”便沿着半边坍圮的石阶梯朝上走去。
雨刚停没多久,虽是周六,玄武湖边的人也不是很多,隐隐在稀疏的路灯下可以看见幢幢黑影,转眼便掩入沉沉的夜色中,不见了。
“打仗是什么样子的?”我仰头看天,乌云散得差不多,只留薄薄一层蒙住月,透出如蜜糖般浓稠的月色。
“打仗啊。”他想了一小会儿,踢开路上小半块碎砖,“打仗就是听天由命,活跟死不过顷刻之间的事情。”他发出深深的叹息。
“你打了多少次仗?”他是我见着的第一个上过战场的人。
他立在墙垛旁望着和夜色一样沉的玄武湖水,“记不清了,十六岁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在战场上跑,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过去了。”
我暗自咂舌,在枪炮之下奔走了十来年,他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那怎么还这么精通俄语?”
“后来东北安生了许多,我爹也不再是年轻时拉杆抢就打的保安团长,想着自己从几十个人的地方保安团折腾着折腾出了名堂,儿子也该有文化,说不定能做点大事,就让我好好学,又送去俄国待了几年。”他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我去俄国前,你姐姐才是个十岁出头的丫头片子。”
我张大了嘴,没想到他这样坦然地谈起王依,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嗤嗤”笑了,“她是个丫头片子,你就也是个那么丁点大的丫头片子,我不过去了四年,一下子就长大了。”他的声音里透出点凄凉。我身上阵阵发冷,不禁缩了缩肩。
他将临出门前套上的黄绿军装外套脱下给我披上,“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什么样?”我好奇这个同胞姐姐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问出口却又后悔,当年的事情,娘到现在都不肯讲,可看她现今这样,若是知道过去过得好,我还稍稍欣慰,可大抵是不好的多,那样我会不安,甚至没有来由的愧疚。
“我是在天津遇见她的,他们和我住在同一家酒店里,我带她出去骑马,她骑得可好了。”他笑起来,我感到阵阵心酸,突然又不能原谅,难道是几年前的愉快相识,却换来现今变本加厉的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