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今冬的初雪,来势汹汹,全城都遭了雪灾。厚厚的积雪由洁白被沾染成黄色,再然后是黑色,白天化了,地上一片泥泞,夜里一冻,又成了冰,于是第二天一早,又时不时听见摔倒人的哀嚎,亦或是摔倒自己爬起来,只是此后一天都一瘸一拐的人。
学期正式进入尾声,几天无课。我不想待在家里,娘总埋怨我怎么能把那没织完的围巾就随手给了王依呢;我也不想去学校图书馆,总有好事的人看了西洋画报要和我来求证一下。我去了冷琮那里,白天就在他那宽广无比的客厅里复习,晚上琢磨着他们大概要下班,我才收拾东西回家,听娘的唠叨。
期间,程昊霖曾直接把一个花梨木的骨灰盒送到冷琮那里,和冷琮谈过之后,冷琮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王依痛恨生前那些风月,想要随风消散,而她临终前还想去一次木兰围场,那盒骨灰便由程昊霖带着去那里散掉。
我们本想自己做这件事,可程昊霖却坚持王依临终的事项都是托付给他的,应当他来做。我俩都拗不过他,只目送他抱着走了。
这件事,到现在,我俩都没敢和娘透一个字,只道她去了奉天,因那里她过得更惯意些,娘虽不愿,却也没有法子。
私下里几次,我和冷琮都为究竟要不要告诉娘,以及什么时候告诉为好讨论许久,却终没有定论。
这几日每每复习完,回到家,娘总说有个于同学打电话找过我,却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说是在学校里没见着我,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身体不好,使娘对我白日里的行踪生了疑,但我却是能圆过去的,学校那么大,遇不到也是正常的,再说我搬出想避嫌的说法,故意躲着他,娘也就不再问什么。
只是,有天娘居然说有个程先生找我,我心中一惊。程昊霖,我和他的纠葛起于王依,现今王依去了,我俩之间的牵绊大概也是随她去了,只要这门课完好地了结了,我们也就再无瓜葛。
他与于鸿不同,却还要我知道后给他打回去。我晚上没打回去,于是他又打了一回,我仍旧没有打回去,他便改了晚上打,我猜便是他,故意不接,嘱咐跑上来接电话的文竹,就说我不在。
王依的最后一程是我俩一起送的,而我是远远的送,他抱着她走了最后一段路,我想,这悲伤的情形,最好还是不要陶醉其中,我俩见了彼此,自然是想到当日情形,更为难受。更何况,在他眼里,我和王依总是想混的,这就更要不得了。
几日过去,考试都开始了,他还是往家里打电话,我都没接,下午回家,居然在巷子口见着他的汽车,再一看,他站在北风中,靠在车门上,望向巷子里的方向,我调头就去了冷琮家里,直等了两三个钟头才回去,化不尽的残雪里还有他的痕迹。
然而我这样躲着,终究不是个解决的法子,因为最后一场考试正是俄国文学导读,最后那天势必要遇上他,我有些不自在,却不能不去。
下午一两点的天,阴沉得可怖,乌云如一个布袋,随时要敞开口,狂泻一场暴雪的样子,我将脖子里的围巾多围了几道,背上包向学校走去。脑中全是过会儿一进教室,就见着他站在讲台上的模样,这样想着似乎还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双脚相互绊着,走不向前的样子。
“冷伊。”后面传来一声,幸好听出来是于鸿,我转头打招呼。
好几日没见,也没有说得上话,于鸿似乎心情不大好。“怎么老见不着你?”
“我也觉得好久没见着了,我们考试的时间不大一样吧?”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冷伊。”他走近一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在于鸿身上还是很罕见的,“有件事……”
我拧了拧眉,他难道是要表示什么?此情此景也不大合适啊。“怎么?”
他抿抿嘴,下定决心似的,“你和程老师什么关系?”
“程老师?”我有点吃惊,他从哪儿发现我们的牵连的。
“程昊霖。”
“我……”我迟疑一下,“我和他妹妹是朋友,你怎么?”我试探他。
他挠挠脑袋,“对外事务部头一次招女职员,各方势力争得很厉害,我一直知道你挺出色,可我真的挺怀疑,因为这里头不是出色就足够的,我昨天晚上听说,一直力荐你,并且排除万难把你提上去的就是程昊霖。”
我惊诧万分,没有合适的话好回他,只能呆立原地,我当真是不知情的。
第一声预备铃响起。
他见我也没有回复他的意思,“先进去考试吧。”
我俩各自进了两幢楼,走进教室,座位上同学大多已坐好,讲台上却空无一人。我寻了个空位,将纸笔掏出放在桌面上,心里却敲起了鼓,今天是躲不过了,必定会遭遇程昊霖的,我突然心虚了,自己不明不白受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却还针锋相对,就像我一开始对王依一样,当下心里惭愧万分。可又明白不能无缘由地得了别人的帮助,这件事我定得谢他才好,又绞尽脑汁想怎么个谢法。
眼看着就要考试了,老师却还没来,隔着墙能听见旁边教室“哗啦啦”传试卷的声响,我们教室里的同学有些坐不住了,相邻位置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家一时正襟危坐。我听着那脚步,有些碎,有些脆响,并不像程昊霖。
“踏踏”最后两声皮鞋的声音踏在门前,我屏住呼吸,走进来的却是李睿晟,他捧着一叠卷子,上了讲台,教室里一时乱了,换了老师,而换的偏偏是身染是非的他,议论就更加热烈了。
“同学们,我要发卷子了,不要再讲话了。”李睿晟在讲台上还是很正经有威严的,看来这三尺讲台是有些不同的内容在里头。
“哗哗”卷子到了手,见着正式开考还有些时间,李睿晟说话了,“今天我代替程老师来监考,程老师留了份答案给俄语班其他老师来批改试卷,分数是照常登的。”他顿了顿,沉沉道,“程老师已返回奉天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