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往回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高大的城楼投下巨大的阴影,看门人守在那阴影中,待我走到近处同他招呼时,递上一叠信件。我一封封从手上翻过,大致排了个序,直直走到最西面,在一间间屋子的门槛摆上他们收到的书信。到了于鸿门前我却愣住,娟娟细字,流畅的行书,“于鸿亲启”,没有寄信人,我却认得这蒋芙雪的字。
心中觉得好笑,果真那天见着于鸿时,她装出初识还不太认得的样子,其实早在几年前便熟知了,我那天就觉得,若这个不认得,反倒是她的疏忽了。她总道同我关系好,怎么我离开南京这么多天,她一封书信没给我,却给于鸿来了封信。我笑笑,自己也要像那个对着于鸿一个劲儿“啧啧”的男生一样叹一句,终究是书记长的儿子,到哪儿都受欢迎。丢下那封信,径直往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手里还攥着冷琮的来信,寻思着,赶紧回去给他回了,不然娘一定担心坏了。
想想留在家里的娘真是操碎了心,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有一封几乎同时到达的信,想来我一出发,娘就要冷琮寄了一封,说不定呀,我和那信一齐在火车上过了近二十天。
冷琮在信里还添了些大概娘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比如我一走,娘的气色就不好了,连过去一直不肯放弃的厨房也都交给文竹那个小丫头,自己一个人在水曲柳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时不时还要四处找那没有结尾的围巾,找了许久找不到,有的时候还和文竹发脾气,过好久才能回过神来,似乎刚才在梦里懵了一阵。
冷琮专门陪她去了几次陆军医院,排了好长的队,亏得程虹雨从中帮忙,排了个短些的队,医生问了一些话,只嘱咐家人多陪陪她,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看得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去,却开不了那个口。
外间的门合着,小艾姐大概不在,我推开门,却见着她在桌边慌忙收起些东西,然而满桌子都是纸张,都整整齐齐地,叠成几堆,“小冷,你回来得这么早?”
我点点头,“是呀,今天把最后一点文件都整理好了。”停在门口,让出点距离,让她把那些显然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都收进身旁一个大包,她却反而不紧不慢起来,将几叠文书堆成一摞,招呼我在她边上坐了下来。
我扫一眼最上头的纸张,是封信,也不敢多看,将她的家书递过去,便拆了冷琮的信,心里是有点奇怪的,她那封信的邮戳却不是南京,而是临潼的,不过再想一步便也释然,她就是那附近的人,没准近几天还要回去看看,也没什么奇怪的。
冷琮的信里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比如程虹雨依旧在学校里安心上课,逢到休息的时候,时不时在大宅子里宴请些朋友,仿佛程昊霖从没有走,程家一切照常。
这就奇了,他们从奉天举家搬迁过来,便是因为一家之主到南京任职,而且似乎没有回去的可能,现今他回去了,那一家子本就惯意了奉天的生活,为什么还留在南京呢?
这些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没有程昊霖在,冷琮倒是很欢喜的。听说李睿晟在年前就离了学校,南下到广州忙他家那银行的事务,冷琮大概就更欢喜了。只是程昊霖的如意算盘早已打在那儿了,只怕走了一个李睿晟,还有陈睿晟、钱睿晟……
“冷伊!”
我茫然地抬头,小艾姐这一声全名叫得我一个哆嗦,她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全然没有笑嘻嘻叫“小冷”时的亲切。
“小艾姐……”
“你的资料上没有写父亲,你有没有父亲?父亲是做什么的?”语气凌厉,咄咄逼人。
我张张嘴,“我有,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没……”我脱口而出,又迟疑了,低下头,“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皱皱眉,再抬头,这个怀着孕的女人,一路细声细气的,怎么这会儿换了个人似的,我不禁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觉得吓人。
“我再问一遍,有还是没有?”她挑起眉,脸绷着,毫无笑意。
我心一横,“有!”
“好!”她的脸色缓和,我却觉得那是冷笑,“你父亲,王元立,原名完颜元立,原是个王爷,取消满八旗的俸禄之后一直以典当家产维持生计,你同胞姐姐,王依,在关东出名的名字完颜依,是个交际花,从汤家出来之后,一直是个高等娼妓,年前因为梅毒病逝在南京。”
我往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觉得咽喉发干,点点头,居然有人知道,居然是瞒不住的,梅毒?那蒙头的面纱,一直不肯除去……
“这些你都确认?”她却上前一步,步步紧逼。
“我……我对我父亲不熟悉,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是王依的事情多半是对的。”
她满意地点头,“我代表军事委员会统计调查局临时招募你。”
我瞠目结舌,“什么?”
她点点头,上前拍拍我的肩,又恢复了和风细雨,“你的资料我们都清楚,不会泄露出去,刚刚就是和你核实一下,核实下来,你也是诚实的,没有撒谎,都没有问题了。”将我拉到桌前,递过来一张纸,“你把这临时征召保密书签了。”
我抓着钢笔,手还在发抖,面前一大张白纸,密密麻麻的黑字、条款如蝌蚪般在上头游动,看了一句话,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看一遍,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不行,我要出去透口气。”我丢下笔,却被她压住肩,“来不及了,我急需要你来帮我干活。”
我皱起眉,清清喉咙,“小艾姐,我,我就是来完成这两个月的学习的,我没想进什么调查局。”
她笑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就是个临时的征召,你放心,我也不可能让没有经验的人做不能胜任的活儿。”她指指桌上垒得老高的文件,“我需要有人同我一起将这些信件读过去,提取有效信息,时间太紧,这保密书只是确保你不要将看过的内容泄露出去,回去之后你的生活照旧。”
“不行,我要出去透口气。”我大喘着气,她还拽着我的胳膊,我轻轻推开她,“我去透口气,回来帮你做事,现在,现在,做不了。”
我踉踉跄跄走出门外,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梅毒,居然是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