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白雪、平地惊雷,这是蒋芙雪语无伦次的评价,我横尸西安城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她突然听说我活着回来了,喜出望外,急忙一个电话来问候。
听着我觉得虚假,她只字未提于鸿,我问她如何知道我回了家时她却支支吾吾,心里一凉,想起于鸿门槛信封上的娟秀小字,大学四年的好友,不过如此。
客套几句,道明天去了学校就可以见了,便讪讪挂断电话,静了会儿,自己什么时候这般矫情,人家知道你回来问候下,已是表了几分情谊,为何还要多求呢?她若是少几分真心,我也就多些虚情便好。
顺道推了门,发现文竹手脚很勤快,这屋子同我走的时候比,除了更齐整些,没有旁的差别。我坐在床沿,门后那张矮凳上,从程昊霖书橱里借来的小说集还静静地躺着,页脚微卷,一阵风吹过,露出里头那封含情脉脉、情意缱绻的信。
“二小姐。”文竹从门开的一条缝里探进头来,露出尖尖的虎牙,笑着说,“嬢嬢让你给她弹首曲子听呢。”她还是随冷琮一般称呼我娘,一切都是这样熟悉,我险些挥手告别的日子。
“好,就来!”我将书搁在写字台上,抱起那古琴。
“我拿我拿,二小姐别摔着了。”文竹忙伸手接过。
“你走前面给我去下面腾个地方。”我将古琴抱紧,通通通,从木楼梯上走下,下午向斜的阳光洒在院中,三两点泼到屋中,娘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如同虚幻了,随时从我面前消失似的,看得我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她跟前,文竹帮着我支好古琴。
离她近了,她便实了,我的心也安了。“想听什么?”
“你弹就好,我无所谓的,就想随便听听。”她抬抬手,样子显出些老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我眼眶一热,抬手轻点琴弦,顿时云雾缭绕,烟波浩渺,碧波荡漾,江汉舒清,她的眉头舒展开,指尖打几个转,风清云散,朗朗白日,芳草萋萋,鸟语花香,她的笑挂上嘴角,乐得像个孩子。
我继续弹着,时而水天一色、时而风起云涌,只是不断了那琴音,留住娘脸上生动的神采,我害怕一停下来,那淡淡的哀伤与懵懵的茫然会将她吞噬。
“我也会弹古琴。”她喃喃道。
我轻轻答,“你弹得比我好,我的还是你教的。”
“是呀,我教了你们俩。”指尖一颤,一个凌厉的音蹦了出来,我赶紧抚了抚琴弦,她却没有被惊倒,还是喃喃道“你们俩弹得都好。”
在我的琴声里,她陷入了长长的回忆,那喃喃声,我听在耳中,有不甚清晰的地方,也不好再问。
浪荡子万里花丛过,总有痴情女子心中留了痕,富贵王爷、江南碧玉,虽谈不上门当户对,却也并非天差地别,况且出生诗书礼乐之家,亭亭玉立,初时日子甚为合满,赶得上前人的举案齐眉。
但浪荡子终究是浪荡子,不多时日,便是王府外的夜夜笙歌,王府内的垂泪涟涟,若是止于此,上一辈人惯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还是能够解决不少事情的,但一对双胞胎女儿,而无男丁,却让他更把她不放在眼中,八大胡同浓妆艳抹的女人也带了回府,自此,王府内也成了个脂粉堆子,今天东巷西施、明天西弄貂蝉,个个托世美人都在府里转了一遭,牡丹、玫瑰朵朵娇花流连王府。
直至一个一心想要脱离烟花柳巷,一意要做王妃的女人出现,即使那时已经是个破落王府了,鸦片烟膏将家里一件件古瓷名器、先人笔墨换了去,那个女人还是使出假孕的旧花样,骗得府上三月风光,召来个江湖郎中,一口咬定是个小王爷,乐得那浪荡子又收了心。若真是如此,这是一个凭着男丁挤走正室的老套故事,日子却仍有可能还在继续。
可偏偏,人心歹毒,已是呼风唤雨、事事如意,却仍旧看着双胞胎碍眼,终于有一天,看着王妃去庙里上香,还是为了保佑家里添个男丁的香,寻了理由给那对小女儿一顿打,丢在雨里淋了半天。
老天却也有眼,终不能让待歹人得逞,任那鹊巢鸠占。坏事的江湖郎中放浪形骸,前夜醉酒,照着红帐里的女子吐了真言,那怀着的先不说是男是女,都断断不是王爷,顶多是个戏子的,那戏子现还在城西面的戏园子里接着贵妇人们丢的手帕子。红帐里的女子也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得了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掀起轩然大波,那八大胡同出来的辣子自是被赶了出去,浪荡子似是一时悔意难消。
隐忍妇人却去意已绝,那浪荡子此时却一副慈父嘴脸,两个孩子万万不可能都带走,最终只得一人一个。
可怜两个孩子带着伤,一个病着,小脸通红,还有一个醒着,眼巴巴瞧着,妹妹若是落在这豺狼之家,断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心下一横,将妹妹往娘手中塞。
时至今日,娘还记得那半旧朱红大门下,一个泪汪汪的女孩儿。
琴音淙淙,流水潺潺,雨滴点点,古津渡口,璧人执手,泪眼婆娑。
一抬头,程虹雨与冷琮一人站在门一边,看着我跃动的指尖,一转头,娘却已洞穿世事的淡然,靠在水曲柳沙发上,早就陷入了思量中。
我收手,余音袅袅。程虹雨笑了,“冷姐姐弹的这是《雨霖铃》吧?我大哥可喜欢得很。”
我点点头,示意文竹将古琴收好,果然,他最喜欢的《雨霖铃》,曾经是我爹最喜欢的曲子,变成了我娘最喜欢弹的曲子,而后成了我和王依弹得最好的曲子,兜兜转转,应该是木兰围场惊鸿一瞥,才有了后来再见,终得佳人琴声一闻,只叹他当时初出茅庐,而佳人身陷囹圄,以他一己之力终无法相救,只能眼睁睁见她投了他人怀抱。还真是段悲伤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