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教室,全班的同学都起立冲我鼓掌,吓得我差点倒在门上。蒋芙雪第一个从座位走上前来,挽住我的胳膊,“欢迎冷伊回来。”我冲她笑笑,又转而环视一下四周,“回来很高兴。”他们才都坐了下来。
“听说你中枪了?”
“疼不疼?”
“他听说你中了弹,砸掉一个杯子。”一个男生指着另一个大声说,引得全班都起哄,“臭小子,说什么呢!”一本书直砸向那翘着的手指,简直要打折了。
讲台上,老师已站定,教室里的声音也歇了,是一堂讲英语诗歌的课,放在整个大学的这个时候上课,不过是临毕业前装点一下我们的诗情画意罢了。
外头“悉悉索索”细微的声响,是新嫩的爬山虎叶在微风里窃窃私语,这就是俄语文学导读课的教室,本来是程昊霖站在那里的,教案往讲台上一摆,袖子挽在手臂上,用沉沉的嗓音带我们进了一个又一个或风雪交加或蔷薇遍地的意境。
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中,那飘荡的皮衣袖子,似乎还有点点血迹低落,落在心头,却再也没有他的丝毫讯息。
蒋芙雪悄悄递过一张纸条,终选的时候帮我古琴伴奏可好?
我回头望她,一件月牙白的旗袍,身上披流苏羊毛大披肩,隐约记得我好像也有这么套相近的配搭。我走了这几个月,她的容貌没变,进了我的眼里却变了,似乎更沉静了。
昨晚听程虹雨说,她在好几个宴会上看到过蒋芙雪的身影,因为她是入了围的,三月烟柳与映日荷花那两套片子里她各挑了一张刊上报,一时间掀起不小的风浪。因为其他几个同刊上报的都是这家千金、那家什么什么长的女朋友,都是宴会上常见的人,独独她一个生面孔,引起极大的兴趣,于是凡有宴会,能和她搭上点关系的人都乐意叫上她。宴会中途,请个某某小姐弹首钢琴,再邀她放歌一曲,那宴会才能算作那段日子里标准的宴会,若是缺了她,参加的人便觉得不周到了。大概她那雍容大方也是这样子一点一点得来的,旁人学都学不来。
知晓她偷偷地报了金陵佳丽、家里悄悄地活动着想要进对外事务部、默默地给于鸿写信问候之后,想要回到过去全心全意帮她的忙,似乎有些难为自己。脑中忽闪过汤小姐那华丽精致的妆容,现今蒋芙雪和她是一样的宴会座上宾了,再不像我一样,总是程虹雨带着的了……我回过头,冲她淡淡地点头,得了我的应允,她满足地笑笑。
把纸条往抽屉里的包里头塞,摸到包边上有份报纸,抽出一看,报纸叫作《艳阳》,那张扬的两个大字如同烈日一般伸展张扬,下面便是一行标题《军中蛀虫,置手足性命于何处》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细细读来,详细列举了陆军几个集团军的军费开支,配给的质量,几个士官军饷的用途,得出的结论便是,军费虚高,采购费用夸大而物品败絮其中,低级兵士的军饷不到位,高级将领的小公馆却夜夜笙歌,普通军士番号都没有出现,对高级将领却是点名道姓,连小公馆、小小公馆的位置都写得明明白白,怕没人去探似的,看得我抓着报纸的手心直出汗。
这《艳阳》,怎么看都是冷琮他们以前办的《烈日》的新壳。这第一面上的新闻,记者署名是凉二,一看真是透心凉,想冷琮常年自嘲自己为冷二,还是当年次次输给博容之后自嘲用的,这凉二不是他又能是谁?
旁边一个男生凑过来看了几眼,神秘地从自己的抽屉拿出一叠,低声道,“你看的都是旧报纸了。”我仔细一看,可不是,这还是两个月之前的,接过那男生递来的,都是最新的,每周一刊,几乎刊刊封首一篇凉二的大作,从军中蛀虫到农业害虫、再到医院毒虫,他算是揪着虫子不放了,里面姓名数据详实到极致,还有有一篇写着监察委员会以监察为国之名,行铲除异己之实,字字见血,句句入骨,中间甚至提到于鸿他爹的名字,看得我后脊梁冷飕飕,直惊叹。冷琮啊冷琮,你拿着编辑部的钱,窜便大街小巷后街后弄,吃着各处小吃大餐,干点捕风捉影,写点风花雪月,不好吗?这样的日子安安生生,在乱世里可谓最太平享福的活儿了。退一步,揭揭各个主事部门的不周到,也是有益无害的,也得了嘉奖,为何你偏偏要这样犀利,刀刀要人的命呢?
“鞭辟入里,上头辩无可辩。”旁边那男生赞不绝口。
天真,冷琮太天真。这是程昊霖反复说的,当时我只觉得他将自己看得很高明似的,躲在自己已牢牢占据的有利地形上,对于一切反对他的人都贬低,现在看来,冷琮这样一锅端了的架势,除却天真,真没什么旁的话可以来说他。
我草草扫了几眼,其他文章的作者名字都怪怪的,看得出来,都如这凉二一般,全是瞎编的些名头,“这报纸你在哪儿买的?”
那男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哪儿买得到啊?”
我张大嘴,“难不成是捡的?”他不可能捡了攒成这厚厚一叠,一期不落。
“我家印的。”他很自豪的样子,我这才想起,他家开着个大印刷厂,从前冷琮那八卦小报也是他们家印出来,带着些与别的报纸不同的墨香。“我爹看了还不肯接这个生意,我好说歹说才接下的。”他的眼里闪着光,看出同冷琮无异的坚决果敢。
“你爹觉得这报不好?还是没钱赚?”他爹既是有这样大的生意,定有些独到的见解。
他耸耸肩,“有钱赚,这编报纸的出手阔绰得很,要是接了,定能赚不少的。我爹这人,凡是有钱赚的活都接得爽快,就这个死活不肯接”他故意卖关子似的,神秘地一笑,“因为这报纸压根儿就没有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