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妾?”我这一声有点尖利,自觉得声音过大,心虚地低下头,生怕叨扰了周围的客人,又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什么样的?”
蒋芙雪噘着嘴摇摇头,“都这么久远的事情,虹雨也知道得不清楚,其他人更不知道了。”
我心里扑棱扑棱直跳,难道,难道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神不定,偷偷抬眼瞟对面,她却没什么试探或是戏谑的表情,在她那边,应该是没有半点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信息,稍稍安下心,发觉左手腕已经被右手掐出一道道印子。
“你和虹雨走得这么近,也没见过?”
她愣了愣,意味深长地笑:“一开始不是你和她走得近的吗?怎么是我呢?我也就你去西安的这些日子才开始和她走动的。”她笑得沉沉的,又是那熟悉的、惯常的、毫无感情的笑,捏着叉子的指节泛白,她在心虚,她确实和程虹雨的关系比我近了。我和他们兄妹认识这么久,除了面上的客气与时不时的冲突,也就是泛泛之交,怎么像她在程家这样吃得开,从上到下认识了个遍,她又何须解释呢?
“我没去过他们家几次。”我笑笑,“没感觉到过这个妾。”
她也收了收方才的失态,“我也没见过,好像不在南京,可能留在北边没过来,或者是早就遣走了?”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喃喃地道:“那这次回去,他们……”这一句惘然若失,继而用挤眉弄眼来掩饰,“久别胜新婚啊,遣走了也可能死灰复燃,程将军马上就带着个貌美如花的小妾回来也说不定。”
我噗嗤一笑,“你这么说怪怪的……”又不想自己好像个老古董似的,“带个儿子回来呢?”
“你更狠!到时候不晓得汤小姐脸上什么表情。”她很是不痛快汤小姐,突然想起什么来,很是兴高采烈,“那个小妾是不留在他身边了。”
“哦?”她这样讲事情的风格,也真真是赶得上说书的,大起大落。“你记起什么来了?”
“虹雨好像说过什么,‘走了’‘不在了’,应该是遣走了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叉子叉碎了一小块布朗尼蛋糕,碎成一粒粒的,“走了,不是去了的意思吗?”
“去了?去哪儿了?你怎么知道?”她有点恍惚,仿佛什么被我抢了先,有点惶恐。
“去了!”我皱着眉又和她强调一遍,右手手心向上翻了一下成了手心向下,又轻轻说了一声:“没了。”
她长出一口气,“是啊,我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过来……”脸上却是喜忧参半,“年纪应该也不大,可惜了……”我咬咬唇,没有接话,青春年华,和我们一样……
“不过,没这个妾,汤小姐也得有好涵养,虹雨说的,程将军身边绕着的那些个事情哟,数也数不清。”
程虹雨倒是不掩饰她大哥的这个品质,还到处说,大概还是因为这本就不是个什么缺点,放在富贵人家身上更不是个缺点,生性风流而已,若是棋逢对手,和多个名媛优伶传出点佳话来,更是羡慕者众多,可惜,放在女人身上就,只能是水性杨花了。
她抿了口咖啡,杯壁上还沾了一点点口红,抬眼看墙壁上的挂钟,“哟,都快要五点了,我得回去了,看我把时间都弄忘记了。”她不住摇头,召唤来服务生,我还没来得及推让,她已经把账给结了,“又让你陪了我一天,你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我姑妈从青岛过来,我晚上得陪她吃饭,这会儿可能已经到我家了,我得赶紧走。明儿见!”不待我的回答,挥挥手走了出去,踩着尖细的高跟,跑出去的样子倒是很优雅,也没什么艰难之感,大概早已习惯。
我盯着面前半块蛋糕和喝了一小半的咖啡,将已经握在手中的荷包又丢回包里,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从前出来心照不宣地各自平摊,这次回来之后,她倒是处处照顾我,虽然我时不时给她带些我娘手工做的糕点,却总觉得还是过去的好。
背后有人在说话,柔柔的女声,在讲东印度一发不可收拾的瘟疫,好几个词我都没能听懂,心突然狂跳,回过头去,果然是莎莉,看个背影也知道是她,平直端庄的肩,是一副好的衣架子,雪白的皮肤恁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能衬得好看。她对面的是个白人女子,正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她好像没有之前那样心情愉悦,从嗓音里听得出一丝丝凄凉。对面那个女子又问了什么别的人,人名不熟悉,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人。
我又安然转过身,带点讪讪。
程昊霖原来在奉天有个妾,这个妾还去世了。脸上烫得厉害,用手捂了捂。他那几次特别异样的神色,“你最喜欢骑马的”想想我心里直泛恶心,他真的拿我当王依了,恍惚间把我当成他的妾?难怪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居然做过他的妾,心里突然又羞又愤,推开面前的杯盘,起身回家。
傍晚的风吹在脸上,温温的,脸还是一样的红,很怕遇见熟人,看了还不知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街角一声刺耳的“吱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撞倒一个人力车夫,连后面拉着的车都翻了,又是不尽扯皮的事情。
被那撞着的一声惊得心中一个激灵,程昊霖十几岁纳妾的时候我才多大?王依才多大?那个妾根本不可能是王依。突然像得了大赦似的,却又不明白这轻松的由来,王依依旧做过别人的妾,而程昊霖依旧有过妾,他俩依旧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在程昊霖的眼里也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王依……
那边车夫和下了车的司机推搡起来,这车夫一瘸一拐的,动作却甚是激烈,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车中间裂了一道,成了错开的两半。司机一看也不是好惹的,被推了两把之后抬腿就是一脚,那车夫直接摔在了自己的车上。
轿车油光乌亮的外壳,昭示里头坐着的不是一般的人,素来喜爱围观的人也只是围了一个很大的圈,不敢近前。车窗玻璃里的帘子拉得不太妥帖,有一条小缝,我只瞥了两眼,就发现于鸿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