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的走廊东面是熙熙攘攘的大厅，通向更加热闹的二楼，西面灯光晦暗，隐约只有几个仆人在走动。
他牵着我的手，往西面走去，走到尽头右转，推开楼梯下一扇小门，眼前是一个八角小亭子，和大宅一样的青砖，上头朱红漆的雕梁，居然在这大宅的阴面，可惜了如此精致。爬满紫藤。
门里是一楼隐约的音乐，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亭子当中，才发现一仰头，二楼平台一直延展到阴面，二楼正面舞池里还有一台留声机，此时在雨后空濛中舒缓地唱着，喧闹留在了阳面的大平台上，头顶的阴面一片寂静，却又投下那白色的和暖的灯光。
从前和他也跳过舞，在军政部的大厅里，那天经历过白天的游行，身心俱疲，在舞池里又声嘶力竭地争执过后分开，心中的愤懑早已让我忘了那支舞是什么、怎么跳的。今天才发觉，原来他是个很好的舞伴。
“我以为一定是你和于鸿领舞。”他轻声在我耳边说。
何止是他，连我自己也以为，“当然是蒋芙雪了。”我淡淡一笑，“全南京城的人都熟悉了她的眉眼长相，成了学校的一个招牌，若她不领舞，那还有谁敢呢？”
“怎么看不出来你生气？”
我轻笑两声，“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见于鸿跟你跟得紧，我想……”他拖长了声音，看着我，等我接上。
“不管你怎么想，甚至是他怎么想，人选都定了，再说我生不生气关键不在于我怎么想吗？”我抬头看他，见到他的双眸是漆黑看不到底的，像那个吞噬了许多事物的月夜。猛然想起在军政部跳舞的那个晚上，吵架的原由竟也是为了于鸿，因为他觉得我同于鸿走得近，到最终的结果会和王依一样——于鸿和汤家的公子一样，有这个念想却没这个决心，更没这个耐性，结局他猜得对了一点又错了一点，我重复那最后一句话，“关键在于我怎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环着我肩的手臂突然收紧，我向前踏了一小步，额头快贴到他的下巴。
我笑着摇摇头，“他？我根本没有想过。”
“哦？”他好像有点意外，“我以为像于鸿这样的人，跟前跟后，你总该有点想法？正常人家的小姐都会有点小心思，没有一点想法倒有点奇怪。那你到底对什么人有点想法呢？”他的饶有兴致表情上突然掠过一丝动容。我的心里一惊，蓦地想起那天在西湖边，淡淡荷香里的乌篷船。“大概和张先生认识得很久了……”他踌躇一会儿说出这样一个猜想。
我有一点吃惊，惊讶于他居然是这样认为的，更惊讶于，要不是他提起，我早已忘了博容，只能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一边，惊觉这大宅二楼的阴面竟然是站着人的。
二楼的灯光明，而亭子里的灯光暗，我也是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上头立着的居然是于鸿，他的手撑着栏杆，正远望这个小亭子。我又转过来看看程昊霖，我想他不是突然提起的于鸿，他是看见了他才提起的。这二人从一开始的相互敬重，到后来背后的相互揭短，难道和我有关？他的手臂又收紧了，我一下子将头埋在他胸前。
“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要帮冷琮。”先是不愿意说，这会儿却自己提，“一开始我自己都不明白，很多事情你只是下意识去做，根本说不清原由。”
“我们可能会没有缘由地去做事情，但是你不像这样的人。”我摇摇头，笑起来，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而且深思熟虑过后，还有旁人不可及的坚韧，跟在莎莉小姐旁边这么久，眼看着耳听着都知道她与斯宾塞先生不凡的关系，却依然不为所动，这就是个佐证。
“我确实不是这样的人。”他点点头，又是那能吞噬人的眼眸，此刻是如此之近，“近来我想着想着，也才有了一点头绪，所以才说我是有私心的。”
“哦？”隐约觉得这个私心，大概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拿不准要不要再问下去，可一直保持着的好奇心却让我仍旧仰着头看他。
“我一开始得罪了你。”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你站在红房子餐厅里的样子，一直骚扰我。”他开了个玩笑，见我皱了皱眉，对这个说法有不满的意思，又改口道，“不不不，是我一直没有忘掉。我就一直在想，这事儿做得不对。”
“你请我吃了饭，这帐早就一笔勾销了。”城丰酒楼里，他的袖子卷在肘部，伏在栏杆上看进香河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原来是为了汤小姐的婚事发愁，现在想来，那时的境遇确实和现在不能比。“再说，补偿不要这么多。”
“后来就一直在得罪。”他眨了眨有眼，嘴角一挑，仿佛很是无奈，“得罪个没完，好事也办成坏事，明明是好意，自己回过头来信想想，好话都说成了坏话，，我不干几件大事哪儿成啊？”
我点点头，只字没有提王依，和我想到的不同。“这么看来，你还是个好人。”既是补偿了我，有这么点私心又算得上什么坏人。
他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下午，反而仰头看看天。今天是个雨天，天际是一片无涯的黑幕。“很多人说我，家世不错，这么年轻当了个少将，运气比旁人好了不知多少。”长叹一口气，“我在俄国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在橱窗里看见个音乐盒，玻璃的，上了发条，里面雪花飞舞，音乐清脆，多少人在橱窗外驻足。身边的人，”他顿了顿，“身边的人想要，我就买了。”身边的人，我的心里突然生了疑，却又不好问，只能听下去，“过了一年，失手打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遍地的玻璃渣子，一点点形状都看不出来。”
我有点糊涂，有点迷茫地冲他瞪大眼睛。
“其实我和这玻璃音乐盒一样，你知道……”他不堪回首的样子，“十几年前，我亲眼看见吴小姐的堂哥被炮弹炸飞了半边身子，他和我也没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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